仰山铸铜,执炬迎风。

【凛杀】迢迢

*

杀无生养了只小白猫,猫砂猫粮加上猫一百五十块,叫迢迢。

这名字诡异而绕嘴,经过宠物店老板娘的方言润色,更是听得杀无生不着痕迹地一哆嗦。

但他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偏执狂,尽管迢迢本猫并不愿意,他还是定做了一个刻了字的铃铛挂在了迢迢脖子上。在弥漫着烟味和汗水的夏夜,他会把自己和迢迢一起丢进浴缸里,再听着愤怒的叮铃声渐行渐远。

很久以后他想起这些事,突然福至心灵地恍然大悟——买猫之前他去过了书店。最醒目的位置上,假装是前世而来的花正在封页上岁月静好。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这不是什么好词。起码对杀无生来说不是。

*

迢迢背上有一块灰色的花纹,像个小星星。老板娘说迢迢是有福气的小猫咪,特意为此多收了杀无生一百块钱。如果没有书店里的那灵光一现,可能迢迢现在的名字会变成二百五。

二百五的迢迢在一百天时突然觉醒了了不得的技能——它像一坨刚出锅的年糕淌出了防盗窗。天已转凉,杀无生竟然少见地感冒了,也许是上一单工作在四面透风的旧楼房蹲了太久。杀手跟医生异曲同工,一个是让人漂亮地死,一个是让人漂亮地活。于是这会儿老父亲一般裹着大衣拖着鼻涕走街串巷的杀无生就尤其不像个杀手了。

我们的杀手榜单小状元在冥冥之中还是信了那一百块钱的魔力。

*

“先生,玫瑰花打折,不进来看看吗?”花店门口的年轻男人系着一条蓝色围裙,挽起袖子的白衬衫连褶皱也一丝不苟。他的笑容真诚而无害,杀无生却有一瞬的错愕——那是在人世得到了具象化的飞鸟,眼睛都散发着血腥的飞鸟。

杀无生在面对警笛时也一向杀伐果决,可他一脚踏进店里的时候什么旁的也没多想。

虽然他很快就后悔了。

“哎呀哎呀,今天是最后一单啦,就算赠送吧。”男人打包了九十九枝红玫瑰,像是根本没意识到他对面的挂钟才指向早上八点半。

“赔本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从杀无生看到这个家伙的第一眼起,他的杀手考卷就已经一塌糊涂了。他贼心不死地试探着面前的男人,不敢贸然接受这一见钟情般的好意,也不敢立刻转身离去,只得尴尬地僵持着。

玫瑰的香气几乎让他放弃思考。

两人脚下蓦地响起了一声微弱的猫叫,伴随着铃铛的清响。

“好好好,这就带你走,好不好?”男人把花束随手扔在柜台上,俯下身柔声抚慰着瑟瑟发抖的小猫咪,“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啦,别怕。我叫凛雪鸦,初次见面,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啦。”

“......迢迢?”杀无生傻子一样眼睁睁地瞪着被男人抱起来的小猫咪,迟疑地问道。

小猫咪受了伤,身上还有斑驳的血迹。它有气无力地抬头瞟了杀无生一眼,发出一声委屈巴巴的喵呜。

“迢迢,这个傻大个儿是你的主人吗?他没照顾好你啊,我们不要他了好不好?” 

“你到底是谁?”

“如你所见,我是个贼啊。”

凛雪鸦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他把玫瑰花丢进杀无生怀里,自己一手抱起迢迢一手拉起杀无生大摇大摆出了门,没有一点浪迹天涯的自觉。

街上人很少,阳光温柔虚幻,只有玫瑰刺入皮肉的痛感是真实的。

*

“如果你没走进这家店,兴许我可以早点收工。无生啊,你可真是个实在人。”

迢迢在宠物医院打点滴,凛雪鸦却像个当仁不让的负责主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杀无生聊着天,手却一直轻轻拍着迢迢的小脑袋。

“别叫我名字。我跟你还不熟。”杀无生黑着脸问道,“虐待迢迢的人呢?”

“同态复仇是违法的。”

“你一个偷东西的贼没资格跟我谈法律吧。”

“哎呀,你怎么还喜欢拆台呢......真让人伤脑筋。”凛雪鸦有些无奈地偏头看了看熟睡的迢迢,又笑了起来,“我像是段位那么低的贼吗?”

“你不像贼,像骗子。”杀无生老老实实地回答。

“哈哈哈哈——”凛雪鸦突然笑出了声,“无生,你在怕什么呢?怕我骗走迢迢,还是骗走你?”

“一只土猫,一个俗人,没什么可骗的。”

“这是上天恩赐的缘分,让你找到迢迢,也让我找到你,不是吗?”

杀无生在那人无懈可击的笑容里沉默了半晌。一个奇怪的问题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猎食的鹰一样撕扯着杀手的本能——

一见钟情,也许不是神话。

*

杀手的住所不能轻易暴露给他人,日久生情的都不行,遑论一见钟情。凛雪鸦倒是很贴心地没有问起他的来历,只顾围着迢迢打转转。

“我家离这里不远,来坐坐吗?”

杀无生不置可否,只是抱着那束花慢吞吞地跟在凛雪鸦身后。

凛雪鸦的公寓是离市中心不远的老式楼房,隔三差五甚至能听到小商贩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每到下班时间小区里总是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丝丝白烟把很多年前就已经模糊的“家”的形象搭出了一个虚幻的轮廓。

“你不是盗贼吗?怎么会......”

“怎么会住在这种穷酸的地方?”凛雪鸦突然停下了脚步,认真环顾了一周,“无生,你觉得这里不好吗?”

见杀无生沉默不语,他又笑道:“再说,盗贼也分三六九等,我确实没有那么多钱呀。”

“等等。”杀无生把玫瑰花塞进了楼下停着的自行车车筐里,自己拐进了刚才经过的小巷子,不多时巷子里便传来了小孩子杀猪般的哀嚎。

“那个孩子在欺负弱小,我不过是教训了他一下。”杀无生平静地解释道,伴着流感带来的咳嗽。

“你不是也偷走了那孩子的自大之心吗。这是好事。”

杀无生若有所思地呆立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

*

鸣凤绝杀开张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一半,这让圈内人都大惑不解——哪有春秋鼎盛的杀手放着钱不赚的。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好事者下的注却水涨船高,总有人叫嚣着鸣凤绝杀下一把一定阴沟里翻船。

“请出示您的付款码。”

“这位小姐,请出示您的付款码。”

柜台那边的女孩子听到提醒才魂魄归位,红着脸付了钱逃之夭夭。

金牌杀手与书店店员之间也许隔了一个小说家,也许隔了一个凛雪鸦。杀无生有些郁闷地看了看挂钟,下班时间快到了,他竟然条件反射地想起了凛雪鸦手里惨不忍睹的煮泡面。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要沦落到跟迢迢抢猫粮的悲惨境地。他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神色却骤然凝重了起来。

那是他见过的最诱人的悬赏令,价钱足够他和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带着迢迢远走高飞,花天酒地地过完一辈子。目标人物的住所确定,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长得什么样。有人说那是个美艳女子,还有人说是个耄耋老人。不过少得可怜的情报里倒是有一点确凿——那个人有一杆从不离身的银烟斗。

目标人物的名号,杀无生也是有所耳闻的。

掠风窃尘——听上去像个江洋大盗,但在江湖传闻里,这人可是个业务范围广泛到罄竹难书的神奇存在。

*

“迢迢,迢迢,你知道无生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凛雪鸦正蹲在桌子底下撸猫。他好像跟谁说话都是这样温柔的语气,但显然,迢迢是受用的。它发出一阵疑惑的呼噜声,对刚刚进门的原主人视若无睹。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唉,你说无生他在我之前是不是心里有人呀。”

“你少在那里自说自话。”杀无生瞪了他一眼,声音缓和了些,“迢迢。”

迢迢“嗷呜”一声叼走了装着小鱼干的袋子,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真是无情的小东西。”凛雪鸦坐在桌子上感慨道,“唉,无生啊,你一定很伤心,我来抱抱你吧。”

杀无生脑子里满满当当都是那张悬赏令,一时间竟忘了反驳他。凛雪鸦倒是凑过来占尽了便宜,末了侧头在杀无生耳边轻声道:“生日快乐,无生。”

杀无生的身份证是假的,生日自然也是假的。他花了几秒钟回神,这才注意到被藏在桌布下的蛋糕盒子,奶油的甜腻香味像玫瑰一样让他头脑发昏。

迢迢喵喵叫着蹭了过来,却被凛雪鸦抱开了:“乖迢迢,这是无生的生日礼物,不可以吃哦。”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今天去你们隔壁的商场面试了,做贼总归不是正经营生。咱们俩一时也不需要太多钱,不如我先过一段时间大好青年的生活试试看,你觉得怎么样?无生?你在跟谁说话?”

“没什么,老板叫我最近去隔壁市出个差。”

“书店的工作这么忙吗?”

“......嗯。”

杀手也许是最不该奢求平稳生活的人群。当永动机上的齿轮变成了八音盒里的跳舞小人,这不至于太过无趣的生活却总像是偷来的。

也许这一单结束后,应该向他坦白吧。

*

掠风窃尘的宅子在隔壁市的郊区,安静,整洁,散发着金桂的香气。而且,无人把守,没有监控。杀无生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掠风窃尘的领地,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突然席卷心头。“金盆洗手”这个词儿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耀眼和奢侈。

客厅里有人。那是个身量和杀无生差不多的年轻男人,雪发红眸,手里一杆银烟斗。

“凛......雪鸦?”

杀无生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出声了。

凛雪鸦还是他们刚刚相见那样,连笑容的角度都不曾改变。他正往瓶子里插一枝凋零的玫瑰花,银烟斗幽幽地散发着香气。

“你骗人的吧?你是跟踪我才来这里的,对吗?你来偷掠风窃尘的烟斗,对吗?”杀无生愣住了,连枪管都本能似的往袖子里缩了又缩。迟来的不祥在他心中越发激烈地叫嚣,他却宁可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很遗憾,无生。我比你早来了两天。”凛雪鸦的语气有种不着痕迹的疏离,“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完成任务。”

“从第一面起,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凛雪鸦,你图什么呢?逃命吗?你在我身上下了翻盘注?还是......你只想耍我?”他还有许许多多孩子气的猜测,用以将现实推得远远的。

“无生,你是我偷到的,最珍贵的赃物。”

在这场简短的腥风血雨的末尾,杀无生听到那人这样说。

*

鸣凤绝杀竟然也有学鸽子咕咕咕的时候——掠风窃尘的单子他已经拖了半年了。化名为“鬼鸟”的雇主倒是很好说话的样子,甚至默许他在此期间接别的单子用以糊口。

杀无生并不想求证此人的真实身份。他搬回了自己的公寓,迢迢却思春少女似的,经常蹲在门口像是等着什么人。

“那个骗子不会回来了。”他用几年如一日蹩脚的姿势摸摸迢迢油光水滑的毛。

迢迢失落地喵喵叫着,像是顶嘴。

杀无生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无名之火,他扔下迢迢自己去了酒吧。台上的驻唱歌手兀自忘我地唱着,整个酒吧都充斥着追悼会一般的肃穆感。

“我把故乡给卖了

爱人给骗了

但那挫折和恐惧依旧

但那挫折和恐惧依旧

杀了他,顺便杀了我

拜托你了”

杀无生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喜怒哀乐好像都不太合宜,只剩落荒而逃。

*

杀无生再一次遇到凛雪鸦,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无生,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不来抱抱我吗?”

天已经黑透了,路上的行人也越发稀少。花店里的灯都没精打采的,凑近了看还能看到几只肥胖的灰色蛾子。杀无生刚结束了上一单工作,好死不死地在回家路上听到了凛雪鸦的声音。

他甚至有些神经质地回了头,花店门口却只有一个傻乎乎的人形玩偶。

“哎呀无生,现在的玫瑰是半价哦,你不考虑买给我吗?”玩偶笨拙地转着圈圈,还对着杀无生黏糊糊地来了个飞吻。

“你是真的不怕死,还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血迹未干的刀刃抵在玩偶服的接缝处,登时洇开了一片暗红色的血迹。

“你知道,这世上想让我死的人不在少数。你不如再等等。”那人好整以暇地笑着摘下厚重的头罩,仍是杀无生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呀你呀。”

杀无生仍想再上前一步,只一步,就能让这个人暴尸街头——

可他还是停住了。凛雪鸦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束玫瑰花抵住了他的刀:“你不肯送我,就让我来送你吧。纪念日愉快。这次不是偷的。”

幽暗街灯下,两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我上次在你身上下的翻盘注可是分文未动。明天去取钱?”

“滚!”

“哎呀别生气嘛。你都收了我的玫瑰花了。”

*

时隔一年回到另一位主人的家,迢迢倒是没有半分不适,反倒对凛雪鸦亲昵有加。

“迢迢,好久不见呀。”凛雪鸦摸摸迢迢胖乎乎的小脑袋,柔声问道,“你知道猫怎么抓老鼠吗?”

迢迢语焉不详地喵呜一声。

“那改天我教你吧。”凛雪鸦看看迢迢,又看看迢迢身后的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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