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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仙杏仙,请你一定要保佑我娘的病快点好,我每天都来给你浇水呀。”
小女孩在苍老的杏树下虔诚地磕头,一双含着眼泪的大眼睛亮闪闪的。
“生病了还不去找大夫,天天来给我浇水倒是要拿我去当替死鬼喔!”
杏树里传出了一个颇为不悦的声音。
“真的……真的有仙人!仙人显灵了!”小姑娘惊喜地叫喊了起来。
“……根本就没在听人讲话。”杏树抖落的花雨中,一个医者打扮的男人扶着头走了出来。
“我说你啊,整天来这念念叨叨,真是吵死人。”杏仙倚在树下,表情凶凶的,跟小孩子们幻想的温柔漂亮的小姐姐好像出入不小。
“杏仙你……怎么是个男的?”
小姑娘被吓了个跟头,眼泪都忘了擦。
“哎?月神都是男的,杏仙怎么就不能是男的?”杏仙很生气,很生气,气得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小孩子被邻家叔叔凶一顿尚且能哭上半天,何况是仙人。见小丫头一直牵着他的袖子哭哭哭也不知道回话,杏仙只好揉揉头,语气比刚才软了几分道:“你的母亲不是病着吗?带我去找她吧。”
杏仙离开之前,杏树里好像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记得早点回来做饭。”
“妖怪哪里需要吃那么多饭!”杏仙回头翻了个白眼,又凶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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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
每年的春天,杏花君都很忙——各种意义上的。
“师父师父!医馆又来病人啦!”修儒蹦蹦跳跳地抹着汗跑进来。
“等一下。”默苍离抬起擦镜子的手,拈起了杏花君头上的一片叶子,被妖力注入的叶片很快就乖顺地缩了回去。
“啊……劳烦你了。”杏花君习以为常地挠挠头。
“春天到了。”默苍离又不咸不淡地感慨道,“真是光长叶子不长脑子。”
“师父啊你可要小心,千万别被那些个心怀不轨的道士拐跑啦。”见杏花君正要发作,修儒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对他耳语道。
“道士抓仙人,活得不耐烦啦!”杏花君对自己的种族经常被小徒弟搞错这事儿非常不满。
医馆里安静得反常,其他病人都避之不及似的跑到了万济堂外面,只有一个年轻人在房门口恭恭敬敬地等着他。
——“这不是史家的三公子吗?”
——“别说话!你嫌自己命长吗!”
——“现在这当口儿还来请大夫,怕是要拖人下水吧!”
听着外面的窃窃私语声,青年脸上渐渐浮上了愠色,碍于现在有求于人又不好发作,只得紧紧攥着拳头。
史家……杏花君依稀记得当朝丞相似乎是姓史的,前些日子还给下了大狱。他本不是好事之人,个中详情也就没去了解。
“先生!”青年一见杏花君就急急迎了上来,“请问您可是那位能起死回生的冥医先生?”
“我是冥医没差啦,”杏花君大大咧咧地一笑,“可起死回生就言过其实了。”
青年却松了口气似的,突然向他行了大礼:“请先生救大哥一命!若是连先生都避讳我史家,史存孝也不强求!”
“你这傻孩子,话说到这份儿上怎么可能有人会去救人啊。”杏花君暗自觉得有些好笑,又偷眼瞧了瞧门后只露了半张脸的默苍离,却发现对方摇了摇头。
“我尚有事在身,这一半天会抽空到府上拜访。”杏花君虽然有些不满,可默苍离从未阻止过他即刻出诊,这次想来是有要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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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大少爷病了,还是很严重的那种。
听默苍离说他是因为父亲入狱,一时急火攻心,偏偏这时候又传来进士第一名的他被取消了殿试资格的消息,本就体弱的史家大少爷病上加病,差点一命呜呼。史夫人急得团团转,可史家这时正在风口浪尖上,连医者都是都是避之不及。
“所以你跟我说这么多还是叫我去救人就对了。”杏花君对话多得反常的默苍离似有不解,“那你非要留下我干什么?还有,你整天在医馆里坐着,哪听来的这些消息?”
“第一个问题,你若同他去了,只能救得一人。”默苍离仍然勤勤恳恳地擦着镜子,“第二个问题,我在史艳文早年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所以对他的事情稍稍留心了一下。”
“你要救史丞相?!”杏花君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恍然大悟地拍拍自己的额头。
两人相识已有百年之久,足迹踏遍九州,这种事做得多了早就见怪不怪。不过一仙一妖干涉人族的事情终归是有违天理,杏花君会回到他本体所在的仪凤山也是因为上次遇上了个难缠的国君,差点把自己都赔进去。
不过这两个家伙似乎从来不长记性,休养了一段时间又没事儿人似的跑到京城来开医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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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默苍离的来历,杏花君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曾经是某对夫妻的陪葬品,镜分两半,来世认镜不认人。所以直到修成人形,默苍离背后还是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这事儿是他俩坦诚相见之后才被杏花君知道,当时他傻头傻脑瞪着那道疤说,亏得你是个男人,不然放到个小丫头身上得多伤心啊。
然后他就被一脚踹下了床。
后来你的主人找到彼此了吗?杏花君当然不死心,第二天早上假装无事发生过拉着他讲这对夫妻的事情。
愚蠢。默苍离一点情面不留地泼他冷水,说人世的念想怎么能当真。
后来呢?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杏花君当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可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后来墓葬被盗,我被丢到了荒野。
杏花君被噎得问不下去,只得悻悻作罢。
……那我今晚能回去睡么?
你睡书房。
杏花君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贼胆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就往床上丢,还振振有词道昨晚我在外面坐了一晚上这次咱俩算两清了。
默苍离这次竟然乖乖躺成了个“大”字型任某人对自己动手动脚,简直跟吃错了药一样。等到杏花君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呛得晕头转向的时候默苍离轻轻在他耳边说,仙君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您的位置了。
“……啥?”早就默认了自己是上面那个的某仙一时有些愣神。
“众生平等,仙君也该给在下这等小妖一个机会吧。”默苍离反客为主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铜板,“听天由命,公平公正。”
杏花君还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默苍离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他没词儿反驳。
“正面是我,反面是你,如何?”
“诶?你要搞什么鬼啊!”
铜板在地上滚了不知道多少圈,最后停在了正面上。
“杏花。”
“等等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竟然对我下咒!苍……唔!”
等到日上三竿某人扶着腰滚下床的时候,那枚罪孽深重的铜板还在地上躺着。杏花君没好气地把它捡起来,却发现……
“默仔苍离!你给我起来!”
默苍离半眯着眼瞅了瞅他,自己个儿慢慢爬起来穿衣服,好像身边压根儿没这个人。
“你最好给本仙君解释清楚为什么你的铜板有两个正面!!!合着被坑的肯定是我就对了!”
“仙君法力高深,我只当您这里也非常人可比。”默苍离指指自己的脑袋,“再说了,你与我还要分彼此吗,杏花。”
“你就在这事儿上没分吧!”杏花君三分恼怒七分沮丧地哀嚎。
不过他生性乐天,很快便心甘情愿地认栽了。不管怎样,只要他们两个还在一起不就好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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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史存孝来万济堂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天光景,默苍离还是坐在窗前一边擦他那个眼看快要裂成两半的镜子,一边看着修儒抄方子,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杏花。”
眼看到了宵禁的时间,灯花已经被默苍离剪过几次,修儒也困得直打盹。杏花君正要出门打坐去的时候才被身后那个幽幽的声音叫住。
“好啦好啦,我这就去丞相府。”杏花君认命地唠叨,“真是精的出嘴笨的出力。修儒——”
“等一下。”默苍离按住了迷迷糊糊正要起身的修儒,“我跟你去。”
默苍离把镜子揣进怀里,化成了个小学徒模样,还破天荒地把杏花君的药箱背在了自己身上,“走吧。”
“苍、苍离……”杏花君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身着粗布短衣的少年,几片微卷的叶子发着抖从他头顶扑簌簌落了下来。
“我不想浪费时间嘲讽你。”少年默苍离翻了个气势一点不减的白眼,“出了这个门,我便是你的徒弟。”
这是演的哪出……杏花君默默腹诽,不禁又对俩人怎么避开巡视的守卫进入丞相府发起了愁。
走在前面的默苍离倒是很快进入了角色,还凑到他身边用他平时那种吓死人的语气道:“徒儿身上阴气太重,怕是会冲撞了大少爷的病体。师父可有什么行之有效的法子?”
“你都被扒出来几百年了,难不成还有死人味道吗……”杏花君认真地凑近他的头发嗅了嗅,“没有……啊!”
脚下的法阵发出刺眼的光芒时,杏花君意识到自己又被诓了。好不容易等到了视力恢复正常,杏花君却发现周围的景物跟他熟悉的京城好像有些不一样。
“苍离!苍离!快放我出去!”
杏花君气急败坏地在镜子里转圈圈,那气势简直像是不把某人的本体捅个窟窿就不罢休。
“闭嘴。”默苍离用指节敲了一下镜面,又用镜布擦了擦镜子,确定里面的人没被他敲晕才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带镜子可比带人要省时省力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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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的消息总是流通得最快,不管是大道还是小道。
“你最近买没买到《永昌纪事》啊?”
“朝廷不是刚禁了吗?你可别没事找事!”
“说起来那个策天凤是谁啊?胆子真够大的!”
“难道你不觉得他写的那个前朝丞相有点像……”
“夭寿!别说啦!”
许是知道冥医大夫没有旁人那些个八卦的癖好,病人们的小声议论对他并不避讳。杏花君自然还是没事儿人一样写他的方子,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策天凤的小说虽然写的是前朝的君臣恩怨,却总让人觉得有些今上与史丞相的影子。坊间甚至开始流传,史丞相真的是因为手上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才被圣上整得这么惨。
“苍离,你这样做恐怕是会害了史丞相吧……还是说这又是你的什么计划?”入了夜,杏花君轻声问在烛台边擦镜子的默苍离。
“没有把柄可抓的人,在君主身边才注定命不长久。”
杏花君似懂非懂,不过想来默苍离比他有种族优势,信他也没差。
真正彻知人心,还要以人身行走于世,其实是有些残忍的。
史丞相果然在不久之后被放了出来,虽然被外调到云州当太守,好歹算是保住了性命。史家少爷也答应了默苍离会好好准备下一届的科考,这事儿就算是先掀过去了。
在人世算是掀过去了。
六月二十九,无风无月。
杏花君不是个风雅的人,但同类相怜,多年来侍弄花草之余倒是多了个制香的爱好。初春时落了一场雪,院子里的花一株没剩地凋谢了,倒是填上了杏花君香炉里一整年的空缺。
“香要焚尽了。”默苍离眼神空洞地盯着香炉上最后一丝垂死挣扎的袅袅青烟,突然打破了书房里长久的沉寂。
“你有手有脚,点上新的不就得了。”故作镇定在一边写药方的杏花君当然也觉察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比他们两个都要强大,甚至可能是……
“逃不掉的。”默苍离平静地说。
“也可能你我都熟悉呢?”
“凡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三声叩门之后,踏着烛火走进来的竟是个侠客打扮的年轻人。
“惊扰两位前辈,飞溟在此赔罪了。”
“不要出月亮你就敢翘班喔!想吓死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杏花君心有余悸地长长舒了口气。
意识到自己做了不速之客的月神又行了一礼,道:“仙君,请与晚辈单独一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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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自己遇到默苍离的时候是在几百年前的仪凤山,那时候自己刚刚从人世游历归来,便遇到了在树下擦镜子的他。他的衣衫是盛夏时的柳色,与遍地芳菲的仪凤山似乎格格不入,又似浑然天成。
自己同他说了些什么呢……大抵是劝他刚修成人形不要乱跑吧。
前尘往事走马灯一样在杏花君眼前乱晃,飞溟的话他大半已经记不清了,甚至不愿去回忆。
“苍离,我们逃吧!”他推开房门,几乎是本能一般呼喊出声。
“我逆天改命,恐怕难逃天劫。”默苍离仍然面无表情地擦着镜子,可无论如何,镜中人的影子上始终有一道长长的裂痕。
“你以前不是这样讲的!”杏花君劈手夺过他的镜子,声音都快走了调,“你不是说天意不可信的吗?”
“天命匪忱。我是这样讲的。”默苍离抓着那块擦镜布,仍是端端正正坐着,“医书要读,经典也不可偏废啊,杏花。”
“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说笑!”杏花君甚至想抓着这人的领子把他提起来揍一顿再说,手伸到一半又贪生怕死地缩了回来。
“飞溟来找你,是花神继任的事情吧。”默苍离起身打开窗子,桌上地上和他身上霎时落了一片斑驳的光影,“你道行不低,以后若好好修炼……”
“你明知道我不稀罕这个!”
杏花君气得拍桌,整个院子里的树木也都跟着哗啦啦响了起来。这下默苍离不说话了,只是站在明明灭灭的烛影中静静看着他。那目光有几分无奈,几分悲悯,就是没有一丝不舍。
这牺牲早在他意料之中。
那我呢?我算什么?这百年光阴算什么?连丢下我都是你算计好的么?许许多多的问题全都化成了怨气在五脏六腑奋力冲撞,可杏花君问不出口。
他不是个刻薄的人,这样伤人伤己的话又怎么可能讲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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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济堂的老病号发现,一直在冥医大夫身边抄方子的那位青衣先生不见了。平日里喜欢凶人的冥医则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发呆,一副没脾气的样子。
“师父师父!默先生是不是去历天劫啦?回来就可以成仙的那种!”修儒还是小孩子心性,对自家师父的异状显然并没有觉察,只当他是在担心,“默先生那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
“你前些日子是不是问过我出师的事情?”杏花君转过身来,却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师父……”修儒被他的眼神吓到,不由向后缩了缩,“徒儿只是、只是随口说说……”
“天劫么……再历上百八十次,他也无法成仙。”杏花君起身向后堂走去,顺手轻轻碰了碰门边快要枯死的一株金银花。花藤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出了新芽,转眼便开出了一对对的花朵,轻轻勾住了杏花君的衣角。
凡人眼中的神通广大在天命面前也不过宛如朝生暮死的小小蜉蝣,可偏偏有人要靠着微小的力量与天斗上一斗。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来做这些徒劳的改变,到底是在成全什么呢……
杏花君从书房里搬出一摞厚厚的医书,轻轻拂去上面积压的灰尘。
值得吗?
提起笔的瞬间,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生硬地问。
去做你的花神,去改变更多人,为了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赔上自己,值得吗?
那声音像是默苍离的,可他知道默苍离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修行千年,为救世人,也为救你。”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
杏花君一直很奇怪,默苍离那样的家伙,能拆破天下所有的谎言,为什么偏偏会相信他不会说谎。
其实他说过的谎多得自己都数不清了,比如对病入膏肓的人们说会好起来的,比如对月神说自己疏于修炼难当大任,比如……他从未算计过默苍离。
那道追踪用的符咒他备了许多许多年才派上用场。所以见到默苍离震惊的神情时,他心里是窃喜的。
“痴人。”天雷落下之前,他听到那人微微颤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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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凤山的那场暴风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才止歇。后来有进山砍柴的人说,半山腰的那棵杏树已经被雷电劈做两半,连它方圆几里的土地都尽成焦土。
“你骗人!杏仙才不会死!他去年刚治好了我娘的病呢!”
小姑娘被气得跺脚,抹着眼泪就一个人进了山。
“莫要往前走了。”进山的小路上,有位文文弱弱的先生拦住了小姑娘的去路。
“不行!杏仙、杏仙他……”小姑娘越想越难过,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他会回来的。”先生递给小姑娘半块铜镜,道:“你再哭,长大可要变丑了。”
“那他真的会回来吗?”小姑娘扁了扁嘴,抽抽搭搭地问。
先生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一小枝杏花簪上了小姑娘鬓边,“这是他送你的礼物,快回去吧。”
天光乍破,青衣先生的影子渐渐像水汽一样融化在了空气里,只有半块铜镜随着一声脆响落在了离杏树不远处的地上。
镜子里是一片明澈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