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铸铜,执炬迎风。

【博晴】各得其所

你让这世间的所有都各得其所——你我除外。

【一】樱树下

距离那场风波又过去了几天,京都还是笼罩在死气沉沉的氛围之中。庭院里的樱花开得倒依旧茂盛,想来是那樱花林的主人最近寄居于此的原因。

这晚难得见到一轮明月,城中弥漫的妖气比起前些日子也散去了不少,可街上还是静悄悄的。武士打扮的皇族公子没有乘车,一个人提着酒徒步来到了土御门杂草丛生的庭院。

“来看神乐的话,她这几天情绪不大好,已经睡下了。”花树下的人没有抬头,只是执笔静静画着符咒。

“你这个人啊!”博雅真想一拳打在那张无论怎样都波澜不惊的脸上,“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晴明?”

晴明不紧不慢地收好已经堆成小山的符咒,起身朝博雅笑了笑:“你来了也好。否则倒是辜负了难得的月色。”

红衣的武士被阴阳师难得的友善噎得怔了一怔,也跟着他笑了起来。这样的晴明好像比从前要讨人喜欢一些,博雅想。从前那个晴明,强大,理智,冷静得近乎冷酷。那时自己在阴阳寮见到他,他明明是笑着的,可那笑容里却没有一点点人间的温暖气息,就像遥远的唐土传说里隐匿在红尘之外的仙人一般。

“晴明,你的式神是不是换掉了?”博雅端起酒盏,疑惑地看了看身边的式神。

妖艳的红衣女子笑容讪讪,恭敬地给他填了酒便悄无声息地躲进黑暗里去了。

“我从前倒是不知道,你还是个心思这么细腻的人。”晴明说话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

“她看我的眼神,不像从前那么熟稔。”博雅若有所失地望着庭院深处蛰伏的影子,“哪怕只是一张纸片,也会在这世上留下痕迹的。”

晴明偏头望着青年眉头紧锁的侧脸,叹道:“我身为阴阳师,有义务让我的式神更加强大。人类弱肉强食的法则在妖怪之间更是如此。”

“晴明,如果有一天,世界上出现了另一个更强大的我,你会牺牲现在的我么?”博雅拈起一瓣落到他膝头的樱花,好像被问话的是落花而非身边这人。

“这是不一样的,博雅。”晴明立即否定了对方,可自己心底摇摇欲坠的信念让这番话听上去没有任何底气。所有人都能被保全,不才是最好的么?

“有什么不一样?人与妖不一样,还是我与旁人不一样?”博雅依旧咄咄逼人。

庭院里一时间寂静无声。没有人说话,甚至虫鸣声也尽数止息。黑暗里有几双眼睛怯怯地闪烁着光芒,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插嘴。

“那么你呢?如果黑晴明比我更强,你会牺牲现在的我去成就一个更耀眼的强者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廊上才传出晴明含笑的声音。

“我才没你那么冷血!再说,如果牺牲你,岂不是意味着我当初看人的眼光也有问题?”博雅不耐烦地“嘁”了一声,自顾自喝酒。

“你所执着的只是强者本身,并不是晴明这个人啊。”晴明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但博雅总觉得,每每在月光下与他对饮时,自己都离他很远很远,远到超越了生死的距离。

这个人,连笑容都是寂寞的。

博雅看起来粗枝大叶,却总是喜欢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泄气,索性不理晴明的话茬,从口袋里摸出“叶二”便吹奏起来。

晴明微微眯起眼,安静地听着。他上挑的眼角泛起淡淡的红色,不知是因为花树的阴影落到了皎洁如月的眉眼间,还是别的什么。

“神乐是个好孩子。”

一曲终了,晴明微阖着眼,梦呓一般道。

“这我比你清楚。”博雅莫名其妙地瞟了他一眼。

“她毕竟是你的亲人,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的。”晴明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好像他说的只是“我今天收了个新式神”这样稀松平常的事情。

“如果她愿意,我也无所谓。”彼时直来直去的武士并没有多想,道,“反正想看看她,来你这里就可以了。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你就这样放心吗?你和我,到底谁来保护她更可靠一些?”晴明转过头来,平静的眼神如古井无波。

“你又在问这种咄咄逼人的问题。是想打架吗?”博雅不由得有些恼火了。这样消沉的晴明是他不想见到的。

“博雅,”晴明突然按住他倒酒的手,“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带神乐离开平安京,再也不要回来了。”

“晴明,你喝多了吧?”博雅不由得探了探晴明的额头,眼神倏忽一闪,这才恍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道剩下的烂摊子你要一个人收拾吗?别太自信了。”

晴明定定望着酒杯里晃动的月亮,轻声道:“还想要再经历一次无法保护亲人的痛苦吗?”

博雅眼神微动,似乎妥协了:“我明白了。”

“但是,我源博雅是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清晨他出门前对晴明说道。

阴阳师没有应他,只是安静地靠在花树下,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在责怪博雅的任性吧。

【二】黄泉问佛之人

“晴明,有妖怪找你。”神乐难得露出了孩子该有的笑容,过来牵了牵晴明的衣角,“还有,我听式神们说昨晚博雅喝醉了,你们以后不要这样了。”

晴明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好好好。神乐今天倒是很精神。你什么时候对妖怪们这么有好感了?”

“阿爸阿爸!门外有个跟阿爸一样好看的和尚找你!”绿衫子的小妖精没大没小地跳着冲进来。

这丫头是晴明前好些日子从大江山脚下捡回来的,稀里糊涂就养成了半个女儿,还真是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晴明大人。”门外青衣白发的妖怪摘下大大的斗笠,向晴明鞠了一躬。他身上没有普通妖怪的戾气,反倒清圣平和,让人心生平静,而且真真是个美男子的模样。

果然小姑娘们这么兴高采烈并非没有原因啊。

“你是?……抱歉,我失忆了,很多从前的事都想不起来。”

“贫僧平日里四海为家,此番只是冒昧求晴明大人帮助解决一事。”僧人又行了个礼,“请晴明大人与贫僧签订契约。”

“诶诶诶?”一直蜷在晴明脚下的小白跳起来疑惑道,“最近京城出了这么大乱子,你怎么……”

“贫僧需要借助晴明大人的力量寻找一个人……不,一只妖怪。他此刻应当也在平安京附近。”僧人目光微动。

“我正在筹划赴黑夜山营救友人,尚且自身难保。希望你谨慎考虑,切勿为我所累。”晴明道,“你修为不差,找到你的同伴应该并非难事。”

“晴明大人遭遇之事贫僧也有耳闻,愿助您一臂之力。”僧人道。

这出家人巧妙地避开了许多细节,诳语倒是一句也无。晴明沉吟片刻,道:“你叫什么名字?”

“世人皆称贫僧青坊主。”见晴明语气松动,僧人眼中闪过了惊喜的神色。

几人踏着落花走进草木蓊郁的庭院中时,戴面具的狐狸书生突然上前拍了拍青坊主的肩膀,轻声道:“大师与黄泉恶鬼为伍,切莫白白浪费了一颗佛心。”

青坊主闻言一顿,笑容却不以为意。倒是一直和青蛙怪在庭院里追跑的小兔子气势十足地瞪了书生一眼:“就你读书多!就你破事多,哼!”

书生吃了个瘪,转身搭讪角落里早早起床练习射箭的狼族少女去了。

青坊主环视着吵吵闹闹的庭院,笑道:“晴明大人也非世人传闻那般不食人间烟火啊。”

晴明也笑了笑,回道:“大师也非我所想的那般六根清净。”

“未曾拿起,谈何放下。”青坊主坦然道,“这也是他教与我的。”

“.…..”阴阳师出人意料地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苦笑了一声:“若是我早些遇到大师,也许就不是今日这般光景了。”

如果不是自己一心想摆脱那些夜夜入梦的黑暗与残忍,如果不是自己的逃避……

是晴明抛弃了黑晴明,这两人的罪孽,谁都不比谁轻。所以阎魔说的没错,他亦是灵魂上烙印着罪恶的人啊。

“原来身为阴阳师的晴明大人,也看不清自己的命理。”

这话要是给博雅说出来,晴明定要以为他又在挑衅,可从这和尚口中,却坦坦荡荡,教人不信也得信。

【三】鬼王的来访

去黑夜山营救八百比丘尼的事情已经筹划了一段时间,却迟迟没见晴明动作,有人先坐不住了。

“我说晴明,你好歹也是那女人的‘命定之人’,就算她是不死之身,可落到黑晴明手里,你就这么沉得住气?”博雅最近一闲下来就往土御门跑,比在宫里做事勤快多了。

“再等等。”晴明说。

“嘁。又在耍什么把戏。”

“晴明,晴明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博雅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妖怪们的吵闹。

“你这大妖怪怎么这么没礼貌!”萤草不悦地举起那颗巨大的蒲公英,踮起脚敲着不速之客的头,“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啊疼疼疼——挚友救我——”

晴明一众人急忙出门查看,却见茨木童子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比他矮了好大一截的萤草面前,后面的酒吞童子则一副憋笑憋得很难受的样子。

看来是已经从恋爱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啊。

“既然误会已经澄清,还是请鬼王大人不要再蹚这趟浑水。”晴明道,“这是封印红叶的符咒,她也并非冷血无情之人,你如今已重振旧时威风,庶几还有机会。”

“挚友是来助你一臂之力,你还真是不知好歹。”茨木童子翻了个白眼,似乎有些不满。

“我们不是来吵架的。”酒吞童子道,“上次你托我们调查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他向周围使了个眼色,妖怪们都识相地退了开去,只有萤草和博雅站在原地没动。

“博雅。”晴明道。

“好好好,现在你的事情我都听不得了。”博雅瞧瞧躲在茨木身后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萤草,又瞧瞧晴明丝毫没有撵她走的意思,心里又是一阵火大。

“失礼。改天当请源公子喝酒。”酒吞道。

“鬼王大人什么时候对博雅这么客气了。”晴明一时失笑。

“挚友才不想跟他客气,要不是这事跟他有关……”茨木愤愤翻了个白眼。

“与博雅有关?”晴明一惊。

“聪明如你应该不会猜不到吧,事到如今还不想面对吗?小心再来一个黑晴明,那可有你头疼的。”酒吞童子毫不客气地揶揄,“剩下的交给你了,茨木童子。我这手下虽然缺根筋,可早年在外头学了不少旁门左道的东西,这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多谢挚友夸奖!”茨木童子眼睛都比方才亮了几分。

萤草:“.…..阿爸,他是个傻的吗。”

 

几只妖怪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在樱树下围坐一圈,喝酒的喝酒,赏花的赏花。茨木童子难得拿出了大妖怪的风范,萤草也十分配合地拿出了小本子在一边写写画画。

“你失忆之前曾派式神去寻找草薙剑,然而那把剑现在下落不明了。能与你心意相通的人只有黑晴明,草薙剑落入谁手,不言而喻。”

萤草插嘴道:“草薙剑?那不是须佐之男杀死八岐大蛇之后从其尾中掉落的神器吗?”

茨木童子点点头,一脸“你这小丫头知道的还不少”的表情。

“如果八百比丘尼的预知能力真像你说得那么准确的话,她为什么不提醒你黑夜山的变故?如果她是全力支持你的,就算一心求死又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添乱呢?”不待晴明回话,茨木童子又道:“所以,晴明你应该也早就猜到了,八百比丘尼与黑晴明才是同路人。从一开始,那个命定要杀死她的人就是黑晴明,而不是你。”

“还有你从黑夜山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见博雅已经被其他妖怪拖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酒吞童子才缓缓道,“你之前说她是源博雅的妹妹,本是皇室公主,却被当做祭品送到黑夜山,还险些丧命。”

“是的。而且她同我讲过梦中有非常恐怖的人在呼唤她,再多问她却不肯说了。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晴明道。

“草薙剑失窃,还有被当做祭品的年轻姑娘,以及黑晴明破坏平安京封印的种种举动——”酒吞童子懒洋洋地向后一仰靠在树下,像是等晴明自己把后半句说出来。

“有人想要复活八岐大蛇!”被吓坏了的小姑娘先出了声。

“也许是黑晴明蛊惑了某些人,也许,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潜藏在朝野之中。那样的话,恐怕那位源公子自己也早已身陷险境。”酒吞童子耸耸肩,“人嘛,总是转弯抹角的,向来不如我等恶鬼干脆利落。”

“我会处理的。”晴明平静道,“尚未请教二位阴阳逆转之术的破解之法。”

“晴明,”茨木童子面色微沉,“我们现在无法判断黑晴明是否也像你一样失忆了,如果他没有,可能一切都在向着我们推论的反方向发展。你好自为之吧。”

“你这家伙又在胡说什么呀!你回答了阿爸的问题吗?”萤草一脸不知所以地眨眨眼,晴明却笑笑说:“我明白了。多谢。”

月已上中天,阴阳师悄无声息地踏月而去,剩下三只各怀心事的妖怪。

“你看起来好像比我还难过。”萤草拉了拉身边的大妖怪空荡荡的袖子。

“他啊,跟人类在一起待久了,胡思乱想的臭毛病多少年都改不掉。”酒吞童子晃了晃酒葫芦,把自己的酒杯递给了茨木童子。

“只可惜那个人偏偏遇到了这个晴明。”茨木童子仰头望着花树里斑驳的月光,金瞳之中竟是深深的悲伤。他对闭目养神的酒吞童子道:“挚友,你还是你真是太好了。”

“真是个傻瓜。”酒吞童子摇摇头。

“……那个人?是博雅大人吗?‘这个晴明’会不会和‘那个晴明’打起来啊?那阿爸岂不是有危险?”萤草小心翼翼地问。茨木童子低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了天上,只拿一声叹息来回答惴惴不安的小丫头。

与此同时。

“你别敲啦!晴明是派你来折磨我的吗!”博雅几乎要抱着头打滚,恨不得生吃了青坊主的木鱼。

木鱼声戛然而止。

博雅以为自己的抗议终于起了作用,却发现青坊主默默拾起断成两截的木槌,合掌轻声说了句什么。

“阴阳逆转,终于是回归之时了。”

【四】花与笛

许是那一战耗去了黑晴明太多精力,这些日子平安京竟然诡异地和平了许多。晴明的庭院依旧和平常一样,时不时传来少年少女的嬉闹声,过路人好奇地往里瞧,却只能看见一片茂盛且荒芜的杂草。

妖狐还是日复一日不折不挠地每天来讨白狼的白眼,桃花妖说是不放心好姐妹,也跟着住进了庭院。青坊主的友人已经有了下落,就是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迟迟不去找人。最奇怪的是萤草,最近像吃错了药一般有事没事都往罗生门跑。好奇心强的山兔有一次甩下青蛙自己偷偷跟了去看,回来大喇喇地说:“哎呀没什么,就是交了个新朋友嘛。是个很漂亮的小姐姐呀。”

“小姐姐?”正在喝着酒的博雅不由插嘴道,“是断了一只手臂的小姐姐吧。”

“咦?博雅大人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山兔耿直地“夸奖”了博雅一句。

博雅也懒得跟一只小兔子置气,反倒是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晴明。他没说话,脸上却写满了诡异的同情。

晴明回给了博雅一个鄙视的斜眼。

“如果她真的有了意中人,我会与她解约的。”

“……”

博雅突然走了神,手一个不稳,酒杯就咕噜噜滚到了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几个纸片小人赶快蹦跳着过来七手八脚把碎片抬走了。

晴明的话听上去像是个通情理的主人,可博雅却觉得不对劲。正是要壮大自己力量的时候,晴明反倒频频与妖怪解约。昨天跟那个到处勾三搭四的小子闲聊的时候,妖狐还莫名其妙地说晴明让他以后好好待白狼姑娘什么的。

还有他那天不让自己听的……

“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晴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博雅绞尽脑汁地琢磨了老半天也没想出来怎么接晴明的话。他才不是茨木童子那种一根筋的家伙,要是赤裸裸说出什么“挚友请不要丢下我”之类的也太丢脸了。

他只好摸出随身携带的笛子,心事重重地吹奏起来。

说起晴明这个人的缺点,博雅可以滔滔不绝一整天。他明明那样强大,却是一副老好人模样,对别人有求必应,到了自己身上又常常优柔寡断,好像这世界上的所有都是第一位的重要,除了他晴明。最讨厌的是,这个老好人只凶他源博雅一个人!

但不得不说……晴明不仅救了自己的妹妹,也救了自己。

他从前一心想着变强才能守护亲人,却从未发现强者的温柔才是改变这世界最有力的武器。他起初不愿承认,可那天在黑夜山与大天狗对峙时,他才从对方的眼神中明白,自己早已心甘情愿地留在晴明身边。

晴明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什么时候才能不再逞强,也让自己来保护他一次呢?

如果失去了晴明……如果……

他突然想冲上去按住那阴阳师的肩膀,想告诉他无论如何我会站在你这边,告诉他如果失去你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接下来的旅途,甚至想把他揉进怀里,再也不让这不省心的家伙到处乱走了。

大抵是疯了吧……

清雅的笛声驱走了下午的庭院中蒸腾的暑气,晴明静静听着这曾经令鬼神倾心的笛声,脸色却越发沉重。

“博雅,你有心事。”他说。

“那是你外行。”博雅心虚地回嘴。

“我可没说你的笛子没吹好啊。”晴明得意地笑了,像一只餍足的狐狸。

博雅简直要被他噎到吐血,只能干瞪眼。

“放心吧,你我都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人啊。”晴明拍了拍博雅的肩膀。

“晴明,你……”心慌意乱的博雅紧紧抓住了对方修长冰冷的手。

“你之前不还说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吗?”晴明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我好歹也算半个妖怪,活到给源公子送终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啊!我就不该担心你!”博雅气呼呼地站起身,不知走去哪里了。

晴明无奈地摇摇头,对着常开不败的樱花自斟自饮起来。他轻轻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又喝醉了一般阖上了眼。

樱树后传来落叶被踏碎的窸窸窣窣声,还有不知是谁的叹息。

【五】月圆之夜

最近的朝堂上也并不平静。

这些衣冠楚楚的贵族啊,自己没有保护平安京的能力,泼污水的本事倒是一个赛过一个的强。

“区区一个天文得业生竟然掀起这样大的风浪,还请陛下早下决断,斩草除根!”

“是啊陛下!”

“陛下,不能听这些家伙没有证据的胡言乱语啊!晴明……大人他……”一直在殿下默然不语的博雅终于忍无可忍。

“博雅,”高高在上的男子开口了,“切勿被妖物迷了心智。”

博雅瞪大了眼睛,拳头攥紧又松开,却是张口结舌,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自己同样是两手空空,一个大活人会一分为二这种事,谁会相信呢?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这世界对强者,从来是恐惧多于崇敬。而如今终于有了把强者踩在脚下的机会,不管手段是否光彩,都会有一群人趋之若鹜。

“博雅,你再这样精神恍惚下去我可要请你回家补眠了。”被晴明的蝠扇敲了一下头博雅才回过了神。樱树下凉风习习,几只小妖怪看到他的窘态,掩着嘴嬉笑着跑远了。

“现在可不是分心的时候啊。”他看到眼前的阴阳师一脸高深莫测地朝他笑。

又猜不透这家伙的想法了。博雅没好气道:“说起来你现在更该担心的是自己吧。最近千万别回阴阳寮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晴明索性也在他身边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睡眼惺忪的武士,道:“博雅,你是得鬼神殊宠之人,不能被朝堂这种地方玷污,知道吗?”

“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阴阳师的笑容隐藏在蝠扇之后,变戏法般将指尖扑闪着翅膀的紫色蝴蝶拿给博雅看。小小的蝴蝶在两人身侧绕了一圈,轻飘飘地飞走了。

合着自己又是瞎操心!说不沮丧都是假的。

“谢谢你,博雅。”晴明展颜一笑。

“……你别突然跟我这么客套,听着怪难受的。”博雅鬼使神差地一晃神,伸手拂去了阴阳师颊边的落花。

晴明也怔了一怔,快速地把头扭向一边。博雅却发现,那人的耳朵悄悄地泛红了。

“你啊……在没与我光明正大地一战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你的。”

“那我可不敢与源公子过招了。”晴明看似漫不经心道,“明天会是个月圆之夜啊。”

他想起了茨木童子的话。晴明想,也许这些所谓的恶鬼早就看得比自己更明白了,只是不忍说破。

回到从前真的是自己所希望的么?那可就意味着现在的晴明不复存在了。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会记得这段日子结识的人吗?两个晴明如果合二为一,自己作为“晴明”的一切也就将被全数抹杀,真的就这样甘心吗?

从前那个冷漠又不近人情的晴明回来了,式神们会难过吧。还有博雅和神乐……

可是这世间,又有谁有义务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呢?

晴明闲聊几句便唤式神将博雅送出了门。他眼光渐渐冷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张符咒,轻叱了一声。

“晴明大人。”青衣白发的僧人恭敬地立于阶下。

“明日我便要赴黑夜山去了,你既然已寻得友人,便继续与他云游四海去吧。”阴阳师的眼神中似乎有着莫名的艳羡,“没有帮上你的忙,真是抱歉。”

“晴明大人虽然始终没有与贫僧签订契约,但贫僧仍希望助您一臂之力。”青坊主双掌合十朝晴明深深鞠了一躬,“请让贫僧随您去黑夜山吧,也是成全贫僧的私愿,可以吗?”

夏风吹起檐下的风铃,清脆的叮铃声似乎把阴阳师的叹息都遮盖了过去。月夜下飞花点点,恍若破碎的往日时光。

“我知道了。萤草呢?”

“想必我那友人已经知会茨木童子这些天不要让她回来了。”

“那就好。叫白狼过来吧。”

这一夜,土御门的庭院格外寂静,寂静到少年少女们的低语和抽泣都格外清晰。

【六】待到世界颠倒时

黑夜山倒是与从前并无两样,依旧是瘴气蔓延,头顶连一丝日光都没有。

晴明觉得有些不对劲,从出门起,似乎就一直有强大的妖气尾随在他们身后,好像放弃伪装了一样。

“你明知帮不上忙,为什么还非要跟来?”张狂的声音自虚空中响起,“你这和尚真是不省心!本大爷不跟着你还不知道你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看来你的友人终于等不及了。”晴明停下脚步对青坊主说。

“你全都知道了,夜叉。”青坊主阖眸念着佛经,语气斩钉截铁。

“喂!和尚……你这么久没见本大爷就是这般冷淡吗!”被叫做夜叉的妖怪气急败坏地现出了形貌,原来是个紫衣紫发的英俊男子。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青坊主上前轻车熟路地拢了拢这位友人松松垮垮的外衣,“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随我一起保护晴明大人上山去吧。”

夜叉把这两人来来去去打量了几遍,欲言又止,竟然就这样乖乖跟在了两人身后。

“和尚,你明明知道黑晴明才是……为什么又做这种多余的事情,本大爷我都看不下去了。”夜叉慢吞吞地落在后面,勾住青坊主的肩膀耳语道。

青坊主不为所动:“你不也一直在做事情。换做是你,也会这样做的。”

“你说,天皇家的那个傻小子万一跑过来坏事……”

“因果轮转,生生不灭。”

 

平安京的庭院内,博雅扶着额头缓缓坐起来,自言自语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天黑了么?”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桃花妖与樱花妖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没有山兔和妖狐吵嘴的声音,青坊主的木鱼声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月圆之夜,星河灿烂。博雅揉揉眼睛望向窗外,这一眼却惊得他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庭院里的樱树,枯萎了。

“晴明?”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晴明的房间里像往常一样整洁,可他随身的东西却一样都没留下。

博雅努力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却发现从早晨开始自己的记忆全都变成了一片空白。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顾不上多想,背起弓箭光着脚就向门外跑去。

“博雅大人。”

是那个执扇的书生。

“让开!”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只一眨眼,一把雪亮的刀就架在了妖狐的脖子上。

“就算死在你刀下,小生也不能违背晴明大人的命令。”这个平时嘻嘻哈哈的浪荡子此刻眼中却是半分不肯退让的坚定。

“对不起,博雅大人。”狼族少女不动声色地把妖狐拉到一边,自己却向博雅行了大礼。

 “你们现在都不是他的式神了,为什么还要听他的?!”

他心底升腾起一种别样的炽热,他想大哭大叫,用这炽热把整个平安京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土御门最后一片荒芜。

“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都是我重要的人。我会为了晴明大人万死不辞,但在那之前,我必须保全晴明大人最重要的您和神乐大人。”

……神乐?博雅怔住了。没错,他不能放神乐一个人在这里。他输不起了。可是晴明呢?晴明怎么办?

原来这才是晴明的计划。什么送神乐离开平安京都是用来迷惑他的。

他想起那个月色很明亮的夜晚,平日里白狐般狡黠的男子酒醉时在樱树下呢喃的那一句。

“我最不想失去的就是你。”

博雅突然觉得,那晚的晴明没有醉。

 

“黑晴明,久违了。”

晴明头也不回地闯进了结界里,身后的青坊主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八百比丘尼在哪里?”

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周身萦绕着令鬼神都为之惊惧的戾气,晴明视若无睹,开门见山道。

“哦?我还以为你忙着逃跑,早就把这女人给忘了。”黑晴明转过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另一个自己。

“你我的恩怨,不要牵扯无辜之人。”晴明道,“若非我当初逆天行事也不会造成今天的后果,但你别忘了,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哈哈!哈哈哈哈——”黑晴明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东西,看向晴明的眼神中半是嘲讽半是悲悯,“你竟然会相信这样的道理?当初采用阴阳逆反之术是为了什么?我黑晴明的存在又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当初的我们内心有着如此强大的黑暗!”

“你把自己当做晴明的本体吗?”黑晴明凑近晴明的耳边,一字一顿道,“如果我说,你才是晴明想要舍弃的部分呢?”

“那又如何?”晴明没有像对方料想的那样惊慌失措,他平静地笑了笑,“完全的善与完全的恶都是无法存活于世的。正因为我的存在,从前的晴明才没有被黑暗所驱使。所以今天,我依旧会阻止你。”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急急如律令!”晴明以手结印,一股平和而强大的力量从他身体中逸散而出。

既然我才是那个被晴明舍弃的人,那么——

“安倍晴明!!!你疯了吗?!快住手!”黑晴明脸色陡变,“你以为这样就能干掉我吗?只要你一死,我就去把你的式神,朋友,把他们都杀了!”

“恐怕你没那个机会了。”

他听到结界之外有人正呼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歇斯底里好像要把这黑夜都撕裂。白发的阴阳师闭上了眼,眼角炽盛妖纹蔓延开来,像是欲滴的血。

——“我好歹也算半个妖怪,活到给源公子送终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世上,你与我最是相像。可惜,不能陪你走完这人生了。

 【七】我最不想失去的就是你

“晴明?晴明!晴明!!!”

博雅难以置信地瞪着满天飞散的血色樱花,撕心裂肺地呼喊着那个他最熟悉的名字。他伸出手去想抓紧阴阳师破碎的魂魄,樱花落在手中,却转瞬化成了猩红的液体,悄无声息地融进他的骨血。

“博雅,请协助我完成最后一道封印吧。”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微弱的白光,蓝色狩衣的青年向他伸出了手,目光流转,笑意决绝,“至死都未能与你一战,真是抱歉。”

“胆小鬼!笨蛋!你想让我瞧不起你吗?!”他边恨恨地咒骂边追上去,像他多少次肖想的那样把那人紧紧圈在怀里,自己的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好狼狈啊。狼狈到自己宁愿相信这只是个会葬身在食梦貘腹中的噩梦。

“晴明,我最不想失去的……就是你啊……”

记忆深处最悲恸的无力感在四肢百骸炸裂开来,他这才发现,这个他从未承认的挚友,竟然像他最宝贝的妹妹一样,早就成了他生活中无可或缺的角色。

“博雅大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博雅睁开眼,没有了漫天血雨,也没有了晴明,只有八百比丘尼在安静地望着他,眼神中是洞悉一切的悲悯。

“为什么是你?!晴明呢?”他挣扎着爬起来,这才发现手心多了一枚小小的刻着狐狸纹章的符咒。

无法挽回了。

博雅深吸了一口气,挽弓搭箭,将符咒笔直地送入了黑夜山的裂缝深处。

这是他二十几年来最漂亮的一箭,简直把自己的心脏都洞穿了。

“走吧。”他对不远处一直护持着结界的两个妖怪说,“帮助他解除了京城的危机,真是谢谢你们了。”

他又转向八百比丘尼,道:“你让两个晴明合二为一的心愿已经实现了,也许现在的晴明终于可以让你梦想成真了吧。”

重归平静的黑夜山下起了雨,红衣的武士在雨帘中孑然而去,渐渐隐没在了蜿蜒小路的尽头。

他没有回头。

“你们的晴明大人回来了,我的晴明,没有了。”

 

在那之后博雅还真的把妹妹送到了远离平安京的所在,他自己则像所有的皇室公子一样,结婚生子,步步高升。他的围棋越下越好,还把自己对雅乐的心得全写进了《长庆子》里,一时风靡宫中。那些年,京城的风雅皆被源博雅一人占去。

晴明在四十岁那年升任了天文博士,博雅偶尔见过他几次,他就像博雅年少记忆中的晴明一样,强大,淡漠而疏离。他曾经的式神有许多都回到了那荒芜的庭院中,但似乎只有萤草没有。不知道是因为喜欢上了大江山上的某只妖怪,还是别的什么。

那个眼神总是光明磊落的和尚在黑夜山一役之后就和友人销声匿迹了,不过关于他们的传说倒是络绎不绝。听说夜叉是为了和尚的修行才不告而别,没想到那和尚疯了一样满世界找他。八百比丘尼在那之后就一直留在晴明身边,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从前的晴明为什么想要复活八岐大蛇已经没人知道了,不过在白晴明撕裂魂魄封印八岐大蛇和自己的恶念之后朝野之中也再没有与这相关的风浪。平安京还是和从前一样,安逸风雅,人才辈出。

一切似乎都那样圆满。

只有博雅偶尔还是会梦到那个白发的阴阳师,他们饮酒吹笛,晴明往往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他笑,细碎的樱花落了他满身。

再也没有谁的笑容比他更温柔了。

你啊你啊,让世间的所有都各得其所,为什么从来没考虑过你与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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