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铸铜,执炬迎风。

不高兴先生和不高兴先生的故事

*

下雨的时候,除了天光暗淡,仿佛世间种种都骤然鲜活明艳了起来。

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绿色车顶的公交驶过,划开两道水迹,像深海里孤独的鲸。

他看看挂钟上的时间,房东说的那个人应该到了。

“那个人呀,跟您一样都是大学老师,应该能聊得来。”房东说。

未必。他摇摇头,“哗”一下拉开了窗帘,又被白惨惨的光刺得别过了头去。

挂钟敲响第九下的时候,那个人和房东一起来了。

新房客果然和他年纪差不多大,连穿衣风格都跟他相似,都是朴素到没什么存在感,可那双微微带着些碧色的眼睛乍望上去却凌厉得让人生畏。

“我叫默苍离。幸会。”

这是默苍离与冥医说的第一句话。

冥医当然不是冥医的真名,只不过因为他本人年幼时被当成了个小姑娘收进孤儿院,取了个婉约得千回百转的名儿,长大之后,这事儿便成了他的忌讳。学生们因为他出神入化的医术尊称他一声冥医先生,朋友们私底下也会开玩笑地叫他杏花君,当然,只有默苍离才敢当面叫——这些都是后话,下面的故事里我们就叫他杏花君吧。

杏花君晚上没有课,又想到怎么着也得跟新室友打个招呼,于是风风火火地张罗了一桌子菜。等默苍离拎着泡面回来的时候他问他,要一起吃饭吗?

默苍离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泡面又看了看杏花君,脱了外套坐过来说,谢谢。

这是默苍离与杏花君说的第二句话。

*

热爱生命,总是从热爱生活开始。

杏花君有个好习惯,每天清晨五点都会准时起床去菜市场挑挑拣拣一番,然后再精神抖擞去上班。中医讲究“起居有常”,这些年早起晚睡倒也身强体健。

当然有人是不习惯的。

“原来你平时都这么闲的么?”

早上六点,正在厨房里自得其乐煎着鱼的杏花君迎面便撞上了脸比眼圈还黑的默苍离。

“你有所不知,这新买的鱼要是不煎出来,等我晚上回来可就不新鲜了。”杏花君嘿嘿一笑,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吵到你睡懒觉了真是抱歉,要不我在厨房里多贴几块海绵吧!”

默苍离惺忪的睡眼一下子瞪得老大,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白痴。

这样的表情在他吃完晚饭之后才收敛得干干净净。

“你真不该当医生。”默苍离把一堆鱼骨头慢条斯理地收进碗里,意味不明地感叹道。

“不当医生,难不成去当厨子喔!”杏花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

“我换了工作。”

默苍离进门的时候卷进了冬雨里的一阵风,湿漉漉阴惨惨。

“哟,让我猜猜这次是哪里的年轻人要遭殃了?”杏花君接过他手里的雨伞,好像对这样的对话习以为常。

 “不用猜了,就在你们学校。”默苍离随手掸了掸被雨水沾湿的外套,冷冷睨了一眼被杏花君一松手摔到地上的雨伞。

“你再发呆,锅里的菜要糊了。”默苍离轻声叹了口气,径自绕过了目瞪口呆的某人进了厨房。

“好啦好啦,你站在那别动!”杏花君这才回过了神——要知道,默苍离进厨房,那可是比他杏花君进KTV还可怕的事情。

默苍离和杏花君认识多久了呢,他们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在那么一天,两人同时租了这套公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中间默苍离换了几次工作,从大学城到古籍所辗转了几个城市,杏花君也从实习医生一路升到主任医师,存了钱买了车,后来干脆连房子都买了下来,两人的住所倒是一直没换过。都是跟古人打交道了半辈子的人,安土重迁在这俩人脑子里还真是不约而同的根深蒂固。

反正都是孑然一身命如飘蓬,有个窝儿总是好的。

“前些日子你说你宿舍的室友搬走了。”吃饭的时候,默苍离漫不经心道。

“怎么你在家里压榨我还不够,阴魂不散到学校吗!”冥医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气得直翻白眼。

话是这样说,冥医还是很乐意他能搬到自己那里的。

默苍离身体不好,一年到头都病病歪歪,冥医曾经跟他开玩笑说,如果当年他的合租人不是自己,可能默苍离现在早就去见孔圣人了。

——“是是是,哪天我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说不定你能指着我名垂青史呢,杏花。”默苍离盯着手里的iPad,不咸不淡地干笑道。

*

默苍离在新单位经常上课的教室只有两个,一个在湖边,一个在山上。

学校不是什么好学校,可贵在山光水色。湖边那个教室里装的是落地窗,一扭头就能看到外面的杏林。春风起时,飞花万点,大半都落入湖水中,打着旋儿千回百转地汇入长江里。他有一次跟杏花君打趣道,你们医学院修在这里才算名正言顺。山上那个也不是山上,只是教学楼的地势高一些,教室又恰好在一楼。这边种的桂树多,南国的树大多没什么节操,天一暖就没完没了地开花。整个秋冬两季,教室里都弥漫着湿润的甜味。

杏花君道,整天在这里上课真好啊,连香水钱都省了。每天下课还都能抓一把回家做糖饼,你吃不吃?说着还眯起眼做憧憬状。

“另一个好。”默苍离不容置喙般跟他争辩,“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他好像很喜欢这句诗,动不动就拿出来念。

“你……你别看着我呀……”每次被默苍离这样看着的时候,杏花君都有点心虚。

*

“冥医先生,这是下个学期的课程和教室安排。”教务秘书把纸放在桌上的时候,忙着写写画画的杏花君并没有抬头。两个小时后,办公室传来了一声哀嚎:

“默!苍!离!你果然嫌我死得不够快!”

杏花君给非医学类学生开的选修课,正好就在本部那间有桂花的教室。谁知道初来乍到的默苍离是怎么把他的课表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的。不过学生们倒是不用往医学院跑了,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于是冥医先生当天晚上就在某宝淘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最便宜的那种。

后来的每个周四下午,疲于应付选修课的学生们都会见到这样一副奇景:两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一前一后危险地挂在一辆摇摇欲坠的自行车上从医学院的方向呼啸而来,骑车的那个一路大呼小叫,同学们啊都让一让老师的车没有闸啊。后座上那位倒是稳如泰山,面不改色地说,杏花,不要急,迟到十五分钟以内都不算教学事故的——所以你先送我去人文学院吧。

路过的史精忠一脸黑线,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室友苍越孤鸣的眼睛。

“精忠同学,刚才飞过去的好像是你的新老师啊……”苍越孤鸣委屈道。

“叫你别仰望天空,眼花了吧。”史精忠一本正经地说。

*

“杏花,明早菜市场有新鲜的黄鱼卖,不要忘了。”默苍离一边在iPad上气定神闲地切水果一边对冥医大夫吩咐道。

“你倒是记得比我还清楚喔!你怎么不自己去!”杏花君忿忿道。

“明天周六,你回来正好接那孩子过来吃饭,我何必多跑一趟呢。”

他说的是几年前冥医出诊时遇到的那个孩子。

冥医大夫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就被拽上救护车的,只是听小护士们窃窃私语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刚刚发生了一场车祸——又是救回几个算几个的凄惨光景。

“叔叔好。”

幸存下来的孩子格外懂事,见他的眼神却还是怯怯的,像是生生忍着眼底的泪花。杏花君似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容。

“你叫修儒,对吗?”

孩子点点头。

“他们叫我冥医,不过你有特权,可以叫我杏花君哦。”默苍离的牙尖嘴利他好歹也学到了五六成,面对这个孩子时却束手无策。

“杏花叔叔好。”修儒老老实实地叫道。

冥医好像听到了身后一群人幸灾乐祸的笑声。大概有自己不着调的同事们,还有......

他也来了吧?他绝对是笑了吧喂!默苍离跑腿的速度什么时候这么迅速了啊!

“我想像你们一样,以后成为最优秀的医生,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少年像是没发现大人们的重点,努力绷直了小小的身体,正色道。

在场的大人们都是一愣,温皇讪讪笑着耸了耸肩,千雪孤鸣则厚道地拍了拍杏花君的肩膀,道:“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让藏仔教他几招武术啊?”

“……”杏花君一时无话。他当然想这世上妙手仁心的医者越多越好,可自己却自私地不想让这个已经被命运捉弄了的孩子后半生走得跌跌撞撞。

“修儒啊……”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学医很苦的……”

“我不怕吃苦!”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被你救回来……”

“救回一个算一个!”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终于失了耐性,原形毕露地咆哮道。

修儒被他吓得愣住了,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眼泪前呼后拥地滚出来也浑然不觉。

千雪孤鸣还想上去劝两句,却被温皇拦住了。两人默默退出了房间。

冷暖自知的事有什么好劝的?谁会想让自己的孩子活在别人与自己两重的死亡阴影里呢?

所以,冥医在自己新学期的学生名单里看见修儒时,他还是有些意外的。

“他、他给我看过的志愿单明明不是这样的……”杏花君不死心地辩解。

“早就说了你管不了的。”默苍离又是一副惯有的施舍给白痴的悲悯眼神,“你输了,拿钱来。”

*

“我们这一行只有三种下场,虽生犹死,生不如死,不得好死。前一种,浑浑噩噩,坐吃山空,我是不收的。”

默苍离把小方桌上的玻璃茶壶向对面推了推。白衣的中年男人笑了笑,径自端起了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水。可能是茶水太浓,默苍离看到他皱紧了眉头。

跟默苍离聊得来的人少之又少,史艳文算一个。默苍离笑他,你自己都活得生不如死了,何必把儿子也往火坑里推呢。

“默教授,你从前不是挺相信宿命论的吗。”史艳文给他倒了杯茶,苦笑道,“如果是命运决定让精忠步我的后尘,我只能坦然接受。”

“我已经应了他。但你要知道,做我的关门弟子不是那样容易的。”默苍离面不改色地把那杯苦茶咽下去,目光依旧锋利如刀。

“多谢。”史艳文没有躲闪那让常人无地自容的目光,磊落得让人心惊胆战,“当年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尚且自身难保。若是史艳文没了,这圈子里恐怕会更加乌烟瘴气。”

默苍离的办公室外传来少年少女们谈笑的声音,叽叽喳喳充斥着本来静默的空间,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寂。

史艳文说的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时的默苍离还是出版社的年轻编辑,史艳文则是当地出版局的副局长。都是青年才俊,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史艳文曾想邀请默苍离去自己麾下,可默苍离还没签下出版局,铺天盖地的举报信就铺满了史艳文的办公桌。

史艳文哭笑不得地翻看着他都已经能背下来的内容,什么“默苍离从小就打家劫舍”啦,“默苍离八岁的时候杀过人”啦,“默苍离抓过保护动物”啦,总之想象力丰富得让吴承恩都甘拜下风。

“默先生,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头晕脑胀地听完下属们的抱怨,史艳文无奈地说。

“无妨。让史局长费心了。”默苍离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行踪又被那群倒霉亲戚发现了,多一群人为自己发愁终归不是正经人干的事儿,“我让贤就是。”

可默苍离做的越是漂亮,就越是入不得有心人的眼。又有人举报默苍离贪污了两千万的公款,惊动了上上级。他差点被关进局子里,史艳文心急火燎地要帮他开脱,却被他拒绝了。

“你尚且自身难保。”那时他说的就是这句话。

一级级查下来,经过他手的几千万,默苍离竟然一分钱都没落进自己腰包里。

沉冤得雪,上级们请他吃饭,陪着笑脸说,虚惊一场,冤枉好人,既往不咎,从头开始吧。

默苍离不动声色地把递到自己嘴边的酒杯拿开,说,我酒精过敏。

第二天,默苍离递了辞职信。

杏花君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成了待业青年,只是傻乎乎地在围裙上擦着手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在出版社的时候,默苍离每个周末都会开三个多小时的车回来,包里一般只有《墨子译注》的手稿。杏花君一开始还替他心疼油钱来着,默苍离振振有词地说那边的饭自己吃不惯,杏花君也就只能三分担心七分自豪地悻悻作罢了。

于是每个周末,桌上都有一道心照不宣的红烧鱼。

“合着你回来就是为了吃饭?”杏花君倒还真的这么问过他,“就没那么一点点担心我?我可是高危职业哎!”

“我信任你的医术。”默苍离不跟他拌嘴,低下头默默扒饭。

*

说起杏花君的医术,其实这是世间为数不多能让默苍离头疼的事情。

杏花君常说自己要学神农尝百草,一副药里加几颗红枣病人吃了会腹胀,一包附子煮了多久毒性最小,全是他自己一次次试出来的。他说,一个医生一辈子能救几个人,一个方子又能救几个人?我死了都不亏啊。

默苍离曾经惶惶地扛了人到医院去,还不止一次。他没有劝过杏花君,只是每次都给他交上医药费,再默默在病房外等他醒来。每每此时杏花君都会感激地笑笑,说托默学究鸿福,阎王爷又没能把我收走。

……如果这一次我真的醒不过来了呢?不过杏花君也有想不开的时候。某个吃错了药或者扎错了针的劫后余生,他这样问默苍离。

火化,埋了。默苍离干脆利落道,拿你的积蓄买块好墓地,还有够我烧半辈子的纸钱。

……你会伤心吗?

我很忙。

*

史精忠行事向来小心翼翼。一来是继承了父亲的温文性子,二来,他很怕自己的不周到入了旁人的眼,产生什么旁的联想。

“啧啧,这就是默苍离的学生。”他们这样说。

默苍离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以上官鸿信为首的史精忠的师兄师姐们好像对此也不甚在意。于是他便常常觉得自己是最不像老师的那一个了。

但那样阴阳怪气的语调落入他耳朵里,他做不到置若罔闻。

史精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去问史艳文。父子俩的性格遗传了九成九,史局长也给不了儿子什么建设性意见。

史精忠又去问看起来很好说话的老师的室友。

杏花君打着算盘听他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略显诡异的笑容。

“傻孩子,你才是最像他的人啊。”

他的眼神像是垂死之人看着世间最放不下的遗物,史精忠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发现,他自以为还算是个聪明人,到头来,不管是父亲,老师,还是眼前这位,他谁也没看明白。

他很害怕。他总觉得,老师和冥医先生,他们都像是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了。

“你呀,想太多。难不成他们都是神仙变的?”苍越孤鸣听完史精忠心事重重的唠叨,又是一副标准的小白兔笑容,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富二代活成你这样也是不容易。”史精忠叹了口气,也爬上了床。

*

杏花君觉得,默苍离生气的次数似乎比以前多了——从收了个那名叫史精忠的关门弟子之后。

已经是不兴收什么弟子的年代了,可默苍离还固执地要找一个能全部继承他毕生所学的传人,哪怕踩着他的尸身爬上灵台。二十年前的默苍离当然也没想过这种事情,直到那件事之后。

从前他是不信“慧极必伤”这话的,只当是吃饱了撑的庸人来酸。他曾以为守护那些掩埋在历史中的东西只要热情和智慧就足够了,却不知道自己的老师为了维护自己异军突起的学说究竟承担了多少人的口诛笔伐,多少人的居心叵测。

九十九份谎言中只有一份真相时,谁还会承认那是真相呢?九十九个庸人中出了一个智者,智者还是智者吗?

他以为自己会恨,会哭,尚且怀着一腔热血的少年,一遍一遍在脑海中描画老师走进冰冷的湖水中的样子,脸上却木木的,一滴泪也没有。他只是走进了越来越窄的死胡同,最后眼前只剩了亘古长夜。

这不平凡的世界在他眼中也曾森罗万象啊。

他希望他的孩子们不再像当年的他,需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对这世道上的一切云淡风轻,强大到哪怕有朝一日他默苍离真的不得好死了,他们也能漠然置之。

他只能严厉。严厉得不近人情,而且还要弟子们和他一样不近人情。

冥医想,他大概是明白默苍离的。他们想守护的东西都在一点点从世界上流逝,他所学的东西尚且能拿来治病救人,可默苍离,他救得了几人呢?他最器重的学生,上官鸿信,史精忠,他们都真真切切地被改变了吗?还是默苍离自己都不愿承认,他在害怕,这些本来意气风发的少年会走上跟他一样凄凉的末路呢?

医生可怕的第六感曾经告诉他,对于默苍离来说,也许死才是最合适的归宿。可是他们两人都存了那么一点点自私的念想,冥医自然是不想眼睁睁看他把自己丢进棺材里,默苍离也想着再等几年也许会找到更让他放心的继承人,而且……把杏花一个人扔在这情比纸薄的花花世界,他总是有些不忍。

他们都懒惰,身边有一个说得来的人作伴便不愿再做他想,宁可把省下来的时间多写一个方子,多做一条注疏。有人在身边并肩作战,才觉得这条路走得不那么艰辛与凄凉。

*

杏花君会在每次课结束后留下半小时的提问时间,可这天甫一下课,他便觉得学生们的眼光有些异样。

“老师,外面那位先生是不是找您的啊……”学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门外倚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他双手环抱着一本厚厚的书,怔怔地盯着窗外跟他的风衣融为一体的竹子。水边的风穿过暖黄色的窗帘吹乱了他的头发,可他仍然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杏花君看看自己身上同款的蓝色风衣,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复学生们好奇的眼神了。

这款式是默苍离挑的没差,可当初嚷嚷着两件包邮的可是他杏花君。谁知道默苍离搭错了哪根筋,竟然会移驾医学院。

“你今天倒是有兴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闲了?”杏花君有些没好气地揶揄他。

“跟我走。”默苍离的神情不太对劲,连语速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去哪里?学生的问题我还…….”

“改天再说。”默苍离拉起杏花君就往楼外冲。

“苍离?苍离你别吓我啊!”紧紧箍着他腕子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尽管主人在努力克制,可还是瞒不过医者的火眼金睛。

“院长去世了。”默苍离简短的回答简直就是在杏花君耳边丢了个炸雷。

那个爱说爱笑的老人说起来算是杏花君的邻居,也算是他的病人。老人家好像前几天还在感叹杏花君的花花草草侍弄得真好,不像自己连仙人掌都养不活;又好像上个星期还在他们医院对年轻人们说,一定要学学冥医大夫啊,药到病除人又好。

他是这个圈子里为数不多愿意接纳默苍离的人,既然是苍离的恩人,自然也是他杏花君的恩人。

老院长的葬礼和他本人一样简单而忠厚,来凭吊的人也寥寥无几。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人突然就没了,很多人恐怕还不知道这消息。

“那新院长的人选……”回来的路上,杏花君小心翼翼地问他。迟钝如杏花君也看得出葬礼上默苍离的同事们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从此以后只怕他的路不会好走。

“是我。”

身在高位也就意味着更多的责任,更意味着可能面对更多的质疑甚至攻讦。再说句难听的,这些人为什么会同意默苍离坐这个位子都很成问题。杏花君当然知道默苍离是从来不怕这些的,可让他分出做学问的精力来应付一众不相干的人,似乎太过暴殄天物了。为了一堆没意义的烂事活活把自己累死的老院长不就是个热气腾腾的前车之鉴嘛。

“可是那些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默苍离看也没看他,若无其事地踩了油门。

这话杏花君倒是有几分信的。默苍离刚来这学校的时候,有人吃饱了撑的来酸他,说默苍离那样一个孤高自许的人不是最瞧不起奸臣降将之流的吗,自己瘦金体写得倒是很溜。默苍离听说后只是淡淡回道,绝世神兵,可以用来保家卫国,也可以用来砍瓜切菜——端看用的人怎样。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杏花君,眼中好像还带了一点凉薄的笑意。

想到这里,杏花君才有几分放心地阖上了眼。

车窗外已是深夜,江南的城市才刚刚从初秋的江风中醒来。

*

中医治死人在这个社会是极罕见的事情。冥医脾气不怎么样,医术却高,所以行医多年倒也没出过什么太大的岔子。

他的同事们却不一样了。

冥医从前听说过在医院门口摆花圈放哀乐撒泼打滚的病人家属,这天倒是被他自己碰上了。

“生死有命,医生只能救死扶伤,你把死人送到医院来,难道指望我们能跟阎王爷讨人吗?那你还不如去做做法事!人死在医院,你们以为医生心里会好受吗?!”冥医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换,冲进人群里挡在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护士面前,示意身后的外科医生们躲到医院里去。

“听听,听听,这就是你们领导说的话!”

“收了我们这么多钱把人治死了还有理了!”

“简直是畜生!”

人群越发激愤地骚动了起来。

“老师……”闻讯赶来的学生拉拉他的袖子,惴惴道。

“还不快滚进去!”冥医蹙起眉头,吼道。

他没有听清人们到底是用怎样的污言秽语来形容他和他本来最光辉的职业的,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刀剑围杀的某种食草动物,他们说,你吃人了,你就是吃人了,你该死。

他太累了。这世界在他眼里变成了黑白的,现在,他只想倒进黑暗里,再也不要醒来。

至少要有个人承担这一切。

要死在这里了吗?也好。

冥医抱着头蹲在地上,脑海中滑稽地闪过了中学课本中的无数画面。如果医者的血能唤醒世人……哈,那还学医术做什么。苍离这下真的要把自己的积蓄拿来买纸钱了吧,学生们的作业还没有交上来……修儒会后悔吗?幸亏千雪没在,不然他会被打得更惨吧……今天是温皇那家伙当班啊,真是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家伙……

要是自己死了,苍离怎么办呢?他能照顾自己吗?还是别当什么快乐的单身汉了,赶快娶个老婆才是啊……冥医正胡思乱想着,一只纤细但有力的手狠狠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拼了命地向绿化带那边的停车场跑去。身后喊打喊杀的人群和尖利的警笛声仿若山呼海啸,在他们身后拍击出血色的巨浪。

“苍离……”眼前血雾模糊,可一张嘴,堂堂七尺男儿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人总是愿意等待黎明的。哪怕黎明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闭嘴。”默苍离没有回头,人形导航仪一般准确地找到自己那辆盖上了牌照的车,打开车门又把杏花君塞了进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现在安全了。好好睡一觉吧。”这是杏花君跌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默苍离开着车亡命一般漫无目的地在高速上疾驰,这一次,是他和冥医相识以来两人唯一一次没有斗嘴。他还是以前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窥到后视镜里的睡颜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清晰地碎裂了。

他们明明已经这样努力地活着了,旁人可以说他默苍离只是个动动嘴皮子蛊惑人心的江湖骗子,可杏花做错了什么呢?救人是错吗?

他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

 “……苍离?”冥医捂着头缓缓坐起来,语气依然是小心翼翼的,“我刚才……对不起……我……”

“没事。”默苍离没有回头,所以杏花君当然也就没看到他泛红的眼。

“我只是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等你醒过来。”默苍离点燃了一支烟,语气依旧平静如水。

“你难道真的神到了这份儿上,看《周易》就能算出来我今天有血光之灾么?”杏花君沉默了一会儿,尴尬地转移话题。

“你还真是天真的可以。”默苍离回头瞟了他一眼,“是温皇给我打了电话顺带报了警。这才是对付医闹的正确打开方式吧。”

“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棋友而已。”

*

默苍离当上院长之后,大会小会比以前也多了几倍不止。和他一起参会的人呢,当然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有些是他的同学,有些是他从前的同事,还有些是他的学生。连史精忠都觉得能在办公室见到默苍离的时候越来越少。有几次他甚至看见自己的老师偷偷把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倒掉,之后又匆匆离去了。老师的那位室友似乎也越来越忙,听说是在编什么教材,隔三差五地出差。

他们的生活都像是被拧紧了发条的齿轮,除此之外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可只有史精忠总觉得最近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好像比以前多了不少。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疑心病太重,可直到辅导员皮笑肉不笑地跟他说本学院的保研名额被减掉了一半,他才明白——

他们好像被人穿小鞋了。

也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说是默苍离开会的时候和主管行政的领导起了冲突,后来越传越玄乎,甚至出现了许多个版本。对骂的动手的端看你愿意相信哪个。

班上倒是有几个同学坚决不肯相信,史精忠也觉得这事儿不靠谱。默苍离虽然严厉脾气又坏,摆平这点事情的手腕还是有的。可事关一众学生的终身大事,整个学院都沸水一般不安分了起来。

“都是他!那些人不敢对他怎样,所以拿他的学生开刀,这不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吗?”下了课,教室里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个学生越说越激动,声调也高了几倍,甚至忘记了这里与默苍离办公室的直线距离不足五十米。

“他自己倒是做足了样子,可他想过我们吗?他不知道倒霉的是我们吗?”

“知道又怎样,默教授可是学界大腕,区区几个学生的前途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你们静一静吧!”史精忠终于坐不住了,“要吵请各位出去吵,老师也从来不欠我们什么!”

“班长大人是默教授的关门弟子,毫无悬念的保研生,当然会替他说话啦!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死活?”

“听说你爸爸是出版局局长,默教授之前的老上司呢。”

“就算没得书读还有官做吧?”

史精忠万万没想到昔日同窗会调转矛头攻击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虽然想着这样也好,起码默教授不用被泼污水了,可是那些人说的话越来越难听,针对默苍离的,甚至针对他父亲的。史精忠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从来不知道十几年圣贤书读下来的人还会存了这么多恶毒的心思。

“他怎么还不去死!”

争吵中,不知是谁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史精忠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揪住方才讲话那人的领子,歇斯底里的样子好像自己才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教室一下子乱成一团,除了郭筝上来拉架,剩下的人都各怀心事地作壁上观。

“班长打人,会被处分的吧?”

“可惜了他的名额,啧啧。”

“这就是默苍离的徒弟。”

——“这就是默苍离的徒弟。”

魔咒般的一句话在史精忠耳边轰然炸响。可关在铁笼里的狮子,除了无济于事的嘶吼又能做什么呢?

“你们闹够了没有?需要我帮你们整理一下逻辑吗?还是叫个救护车?”门被人无声地推开,乱糟糟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老师……”史精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所有辩解的话都在默苍离的眼神中烂在了肚子里。

“下午把检讨交到我办公室。”默苍离淡淡扫过其他几个学生,目光最后停留在史精忠身上,恍惚游离了一下又很快离开了。

“老师……老师!”史精忠被椅子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追了几步,默苍离却早就走远了。

*

初春来时,学校的湖边总是开着大片大片蓝紫色的小花,起得早的话还能在桥上看到成群成群的鱼把半个头探出水面吐泡泡。岸边常常有一种黑白羽毛的小鸟飞快地跑,等人一走近就扑棱棱飞远了。

“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刚刚从满城风雪的北地飞回来的杏花君一边在湖边散着步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给默苍离洗脑。

“所以这能用来解释你一宿没睡的原因么?”默苍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你熬了夜怎么会知道我熬夜!”杏花君心虚地辩解,“那个教材很重要,交给别人做我不放心的。现在啊,连一本给非专业的学生读的中医教材都没有,这么下去可不行。”

“说起来,你那边的事解决了么?”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又话唠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一点小事。”

“学生们呢?你没向他们解释?”

“反正事情已经解决,我又没有亏欠任何人,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也真是,怎么什么人都敢得罪……就算你能圆回来,可这也太危险了!”杏花君开始得意忘形地数落他,“你又不像史艳文那样有个混黑道的弟弟,出了事我可罩不住你!”

“那人曾经是我的学生。”说话间,两人正好走到文学系的教学楼前。

“是他?”杏花君偏头瞅了瞅宣传海报上的照片,“不是那个讲什么都狗屁不通的家伙么?官倒是做得很大。你怼他啦?”

“没有。”默苍离从口袋里摸出烟卷点上,幽幽吐了一口烟,“我说,他讲得很好。”

“能被你夸才是活见了鬼,怪不得他要给你使绊子。”杏花君一脸心有余悸地摇头,顺手掐灭了某人指尖的烟,“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抽烟啦!大早上的不要污染空气!”

*

史精忠的毕业论文果然选择了墨子研究,默苍离看完他的初稿却皱起了眉头。史精忠惴惴地垂手站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重写。”默苍离言简意赅道。

“老师,我……”史精忠出了一身冷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

“难道你和我长了同一个脑袋,想法都是一样的么?”默苍离看上去有些失望,“你的学年论文可不是这样写的。”

“可是、可是老师的学说已经无懈可击……”史精忠红着脸辩驳,却被默苍离打断了。

“破而后立,跟着别人的脚印走一辈子就是你的雄心壮志?”

“老师,对不起。”史精忠知道这场对话不会再继续下去了,就算他再往下问,得到的也只是“用思考代替发问”这种回答罢了。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寝室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打开电脑,却发现邮件里多了几千字的修改意见。

“教授也给你发邮件啦?”来串门子的郭筝凑了过来,小声嘀咕道,“他带这么多毕业生,不知道身体还吃不吃得消……你是默教授的弟子,要不你给他发条信息慰问一下?上次那事……我始终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可惜挑起事端的人却不知道自责。”史精忠一边打字一边感慨道。

“今天看您脸色不好,还请老师多注意休息。”他给默苍离发了短信。

“只是失眠。”默苍离回道。

*

冥医的学生们最近很是不高兴。

眼看到了毕业季,冥医却突然要去国外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连谢师宴都不能参加了。有几个班的班长咬了咬牙,掏了两倍的班费提前请了他。

那几天,杏花君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好一些是在客厅的沙发上,要么干脆就在地板上,身上兵荒马乱地横着一堆毯子。

“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他悄悄给昨天送他回来的修儒打了个电话。

“应该……没有……”电话那头的修儒努力回忆着,“大概就是让我们好好学习,不能让中医输给洋人什么的,跟您平时上课说的差不多。”

“那苍离怎么说?”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默教授什么都没说啊。”修儒莫名其妙道。

“说什么?”

修儒在忙音响起之前只听到了这三个字,不由跟小孩子似的吐了吐舌头。叔叔的室友,好像真的有点凶啊。

*

“你的《墨子译注》终于完稿啦?恭喜恭喜,出版社定了没?”杏花君看到默苍离桌上一摞整整齐齐的稿子,咋咋呼呼地惊叹了起来。

“史艳文会处理。”默苍离抱着iPad语气淡定。

“那就好,真是又少了一桩心事。”

“是啊。”默苍离喃喃道,“学生们的论文定稿也都交上来了。”

“过了这几天终于可以歇一阵了。”杏花君伸了个懒腰,“我这边可还是忙得没完没了,真是羡慕你啊。”

“你做的也是泽被后人的事情,累一点就累一点吧。”默苍离抬起头望着他,“对了,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机场离学校不远,开车只要五十分钟的时间。默苍离把时间算得精准无比,领了登机牌之后已经没多久了,想来是早就料到杏花君会唠叨一路,一分钟都不想多听。杏花君无奈地耸耸肩,拉了行李箱就准备上飞机去。

“杏花。”默苍离在身后叫住了他。杏花君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最近带论文也太拼了,赶快回去睡一觉吧。”

他又絮絮叨叨了一堆有的没的,什么冰箱里有三天的伙食,吃完了记得按时去食堂吃饭不要挑食不要吃泡面,还有什么晚上睡觉前记得把空调关了开窗户,还有记得每天给楼下那只猫投喂小鱼干,总之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默苍离眼神微动,轻不可闻一般道,路上小心。

“干嘛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国际航班安全性也没那么差吧。”这场面让杏花君觉得很微妙,他只当是默苍离这些日子劳累过度人也恍恍惚惚了,况且,自己好像真的很少能开到出国的会。

“广播里在叫你的名字了。”默苍离推了他一把,“机票自理,别忘了。”

杏花君吓了一跳,飞快地朝登机口跑去,一边跑还不忘回头大喊,“刚刚跟你说的要记住啊!”

“对不起。”默苍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电梯那头,突然轻声叹息。

杏花君从巨大的玻璃窗里看到默苍离还在原地站着,但很快,电梯上了二楼,那个单薄的身影就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了。他也许是在看自己,也许只是走神的时候突然有了什么新的发现,谁知道呢。

*

默苍离竟然去参加了史精忠班上的毕业酒会,这是大家都始料未及的事情。不过既然大家都已经毕业了,有些事情倒确实不用那样在意。喝多了的同学们开始家长里短,谁谁谁失恋了,谁谁谁一学期换了三个女朋友,鸡零狗碎不一而足。

史精忠听得有些尴尬,不禁偷眼瞧了瞧默苍离。默苍离视而不见,依然正襟危坐地给自己倒酒。

“您的身体不好,少喝几杯吧。”史精忠不由出声提醒。

默苍离双眼直直地望着门外,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爱不长久的人,总是更幸运一些。”

整个酒桌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噤若寒蝉地盯着语出惊人的默苍离,他却阖上了双眼,像是睡着了。

“班长,教授喝醉了,你先送他回去吧。”几个同学对史精忠耳语道。

这尊神摆在这里,谁还敢在毕业酒会上造次啊!

史精忠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默苍离拖回了家,临出门时,他听到默苍离含混不清地说:“精忠,你做的很好。”

真是喝多了。史精忠无奈地笑了笑,匆匆赶了回去。

沙发上睡着的人缓缓睁了眼,他对着桌上和毕业生们的合影望了半晌,又回到自己房间里,打开了放着遗嘱和病历的保险柜,这才放心地掏出了手机,把草稿箱里存了很久的信息发了出去。

所有的事情安排停当之后,默苍离脱下外套走到衣柜前,对着并排挂着的两件衣服凝视了半晌。他抓住其中一件蓝色风衣的衣角,紧紧攥住又松开,然后他取出另一件,穿在了自己身上。

*

史精忠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他仍然晕乎乎的,毯子的温度让他舍不得醒来。他做了很多很多梦,关于父亲,关于弟弟们,当然也关于默苍离。

默苍离。

史精忠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抄起手机就给默苍离打电话。让老师在谢师宴上喝醉了,总归要好好道个歉才行。

十几下铃声过后,是无休无止的忙音。

“奇怪……”史精忠扶着头起来晃了几圈,还是决定去默苍离家看看。

门没有上锁。不祥的预感占据了少年人的心头。

“老师……老师!”

他脑中一片空白,连哭都忘了。

浴缸里的一片血色刺痛了他的双眼。默苍离打扮得一丝不苟,与他在课堂上没有半分区别。如果不是专属于死人的灰败脸色,他甚至像是睡着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绿色风衣,长长的衣摆铺在地上,像是鸟儿收起的羽翼。

史精忠没来得及看到的是默苍离卧室里的保险柜,那里面装着默苍离带过的所有学生的毕业论文和一张重度抑郁症的诊断书,默苍离生前所有的藏书,则都归到了史精忠的名下。

*

冥医接到史精忠的电话时人还在飞机舷梯上。

像默苍离那样吹毛求疵的人,果然还是选择了个相对体面的死法。

电话那头的青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停地道歉,说不该在毕业酒会上喝那么多酒,不该察觉不到老师的异样。他甚至不知道怎么面对从外地赶回来的师兄,一张口就仿佛是个陈述供词的罪人。

“不怪你。”冥医无比冷静地安慰他,“你是苍离最得意的弟子,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鸿信也是。我已经回来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这个长辈处理就好。”

他默默挂掉电话,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恍若见不到旁人的侧目一般,嚎啕大哭。

如果非要谁来为这件事负责的话,最该死的不是自己么?说来可笑,悬壶济世,到头来济得几人呢?上天最后还是不肯放过苍离,也不肯放过他。

向上天偷来这样一个人,与他并肩这些年,恐怕该知足吧。

默苍离走后,他的生活好像也没多大的变化。同样是每天早早起床,煮饭,假装神采奕奕地骑着自行车去那间开着花的教室里上课。

只是闲暇时,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端着饭盒走到默苍离办公室门口,才想起这里已经换了新主人,然后面无表情地把从前他喜欢吃的东西全都倒掉。

他还是会早早去菜市场买黄鱼,每次买两条,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另一条并不应该是他自己吃的。

史精忠后来去了国外,他偶尔会给杏花君发个邮件鞭长莫及地问候一声,终究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学生们问他,那个总是和老师穿同款衣服的先生为什么不来了,他笑笑说,那个人啊,懒得很,现在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了。

那件默苍离挑的蓝色风衣已经洗得发白,可是他舍不得丢。

苍离走的时候,穿的也是这一件。

医者从来都是不能自医的。每每想到这里,他总会半是自嘲半是苦涩地笑笑。

他常常重复着一个同样的梦。那个从来不会笑的人就静静站在他梦境里,眼神清澈,尚且是一片广袤的星空。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样的。

“我很想,很想爱你。”他一遍一遍地说。

就像他生前发给杏花君的最后一条信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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