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铸铜,执炬迎风。

【安倍博雅中心】蜃楼

【鬼匠】系列之二。主剑安。原创人物视角。有雁俏。

前文戳  【随丁】竹马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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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对那个东瀛人有所耳闻,是在师尊与客人的言谈里。

客人是个蓝衣蓝发的男人,与师尊差不多年纪,不喝酒,不喝茶,吞云吐雾。我能察觉,他和师尊都不喜欢对方。我自作聪明地想找个由头把他撵出去,躲在帷幔之后的师伯却悄悄架住了我的胳膊,往我手里塞了一把花生糖。

“他是你什么人?”师尊把指尖按在客人眉心,神色并不如往常和善。

“……朋友。”

“千真万确么?”

“你什么意思?”客人有些不快。

“公子应是直爽之人。”师尊少见地露出了愠色,“折寿还魂,是你心怀愧疚,还是安倍博雅有再死一次的价值?”

“史精忠,名不虚传。”客人先是一怔,继而不紧不慢地吸了口烟。

他竟然知晓师尊的本名。

“慕容公子过誉了。”师尊站起身,手上的琉璃佛珠叮当作响,“这生意恕在下做不成。公子请了。”

“如何做不成?”客人急躁起来,“我非自欺之人,折寿也是心甘情愿,你有什么拒绝的道理!”

“公子可曾扪心自问,你所求之人是否在你心中?”

“与你何干。”

“你对他一无所知,在下只是难于无米之炊罢了。”

“你与安倍博雅的结拜兄弟是至交好友,他既迁怒于我,你又何必拿这种说辞搪塞!”

客人依然在前厅纠缠不休,我听得一头雾水,便问师伯道:“他为什么非见一个不熟悉的人不可呢?他明明知道向鬼匠买命会折寿啊。”

师伯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

“这世上有四种人……”

“死人,失败的人,愚蠢的人,还有师伯你。”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所以那个人是笨蛋咯?”

“这盘棋尚未到胜负分明的时候。”

“……哦。”

客人提到的似乎是个东瀛人。我当时想着,哪次剑阿叔来刚好可以问他,我没好心到帮那位客人的忙,自己总归好奇。

但剑阿叔来了,师尊却没见他,连待客的酒都没有,还让我给剑阿叔端一碗滚烫清苦的粗茶来——我们这儿叫“孟婆汤”。

剑阿叔并不介意,来时苦着脸,喝完茶还是苦着脸。他非要给我讲个故事,还让我转述给师尊听。

*

常见山岚飞渡的地方会出现蜃气楼似乎一点都不奇怪。往而立之年上数的人会忘记什么东西也不奇怪。

那件事发生之初,剑客是这样想的。

这位从东瀛远道而来的剑客现在中原某处的山中修行,眼前一片碧海,身后一株桃花。倒不是对亲朋好友了无牵挂,不过,来这里的原因,他委实记不清了。

那个东瀛少年出现在一个雨后的傍晚。

他穿着白色的狩衣,眼睛是远山和晴空的蓝色。零落的花瓣穿透他的身体,少年的身影也时隐时现。剑客起初以为自己撞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转念一想,粘乎乎的落日还在西山淌着。若说是蜃气楼,幻影多是亭台楼阁,怎会没头没尾送来一个人?

他本不想理会,那少年却让他移不开眼睛。剑客傻兮兮地问他,我是不是认识你?我从没杀过阴阳师啊。

少年天生笑颜,他一言未发,剑客也觉得他在对自己笑。

剑客从梦里惊醒了。

月已上中天,剑客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的脸,竟摸了一手冰凉的水渍。

少年成了剑客梦里的常客。

他从未回答剑客的问话,有时坐在一树毛茸茸的小青桃中间,有时蹲在草庐门口,唯独有一次,他背对着剑客坐在靠海的山石上,像一只随时会乘风而去的白鹭。那次剑客却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在撕心裂肺的惊呼中醒来,一脸荒诞的泪水,心脏莫名其妙地抽痛。

剑客与友人传讯,渡海去了蓬莱。仙岛佳酿,他却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反倒觉得,少年不来,也许就再不会出现了。

万幸,少年出现在了活生生的集市中,花灯烛火映得他一袭白衫灼灼如血。他的唇角仍像往常那样上扬,剑客却看到,少年的脸颊划过了什么东西,瞬间变成了飞散的萤火——许是彼岸世界的眼泪吧。

剑客忙拉住身边的鲛人朋友,对方却斥他眼花。蓬莱时有仙人过路,看到个把神出鬼没的也不足为奇。

剑客又想到了远在酆都的友人。他对鬼匠的神通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们能够起死回生,以命换命,对委托者而言,死人复生一年便要折寿一年,复生一世便要折寿一半,这交易也算公平。

剑客决定去碰碰运气,哪怕知道少年的名字也好。

*

“师尊没告诉过你鬼匠怎么做假人吗?”听了剑阿叔的故事,我不由咋舌。见他一脸茫然,我只得解说道,“彼世是什么样子谁见过呢,鬼匠不过是抽你的生魂,用你的记忆罗织幻境而已啊。可你现在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想了想,对他说:“那个人是您前世的故人也说不定啊,再等几十年你们黄泉相见,不就水落石出了?”

“俏如来从哪里捡来你这么皮的孩子!”剑阿叔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抬手佯装要打我。

“师伯!救命啊!”话一出口,我才想起师伯今天清早刚刚启程回盛京了。

“剑无极。”

剑阿叔突然吃了一惊,刚还推说不在家的师尊正站在阶下,神色凝重。

“江湖每时每刻都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你是个侠客,自是比我清楚。”师尊的表情冷得怕人,哪怕站在正午的阳光下也像一尊冰冰凉凉的玉石雕像。

“至少……让我活得明白些吧。”剑阿叔像是预料到了什么,神色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我给你时间考虑。”师尊背对剑阿叔,却紧紧盯着我,“我这徒弟年纪虽小,还算机灵,不如叫他去帮你看看有什么门道。”

“师、师尊……”我刚想开口推辞,师尊却转身丢出来一个小包袱,“砰”地一声把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

剑阿叔这下连沮丧都懒得掩饰了。他重重叹了口气,道:“北疆离酆都实在有点远……不如我带你去白帝城玩吧。”

*

我和剑阿叔在白帝城遇到了他的朋友。

那两个杀手一个来自落花随缘庄,一个在天剑慕容府,也不知道怎么成了同行人的。其中一个看到剑阿叔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说:“虽然我很讨厌你,但小穷鬼的事……你节哀。”

剑阿叔没好气地回答:“我的朋友全是穷鬼,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阿丁仔,你看到没,你还夸他有情义!”杀手气得几乎要跳起来,旋即又有几分懊恼,“要是安倍走的那天我没去出任务……”

“等等!”剑阿叔拉住了那个杀手,“你说谁?安倍?他叫什么名字?”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剑客突然拉开了剑阿叔,三字经似的说道:“你别急,事蹊跷,有隐情。随风起,你所知,说与他。”

随风起摸着脑袋转了两圈,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

“他叫安倍博雅,是你的朋友。你要想知道细节,就去酆都鬼匠那里蹲点吧。”随风起竟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前些天,天剑府的大公子慕容胜雪已经去酆都找他了,运气好的话,你没准儿还能见上他一面——虽然是冒牌货。”

“明晨他,无任务,为何要……”

“我师尊已经拒绝那个人了。”那位客人敢与师尊呛声,我多少对他有些不满,不由脱口而出。

“你师尊,默苍离?”剑客有些惊讶地问我。

“师祖已经去世几年了。”

剑客思索一番,将一块令牌塞到我手里:“丁凌霜,恩必还。此令牌,赠与你。”

我谢过丁凌霜,剑阿叔还木桩子一样在原地杵着。从前他每次来探望师尊的时候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我悄悄把手探进了身上的小包袱,里面的小瓶子还在,符水是冷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分别之前,剑阿叔突然问道。

丁凌霜摇了摇头,随风起倒是不假思索道:“我以为他怎么着都会死在你后头。”

*

鬼匠在聆听别人愿望的同时,也要承担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的苦痛,更需承担逆天而行的代价。我拜师的第一天,师尊便这样教我。若不是师尊相救,我恐怕活过十五都是妄想,往后能活到四十来岁,已经很不错了。

即便早已有此觉悟,眼睁睁望着剑阿叔把符水喝下去,我还是有点儿心虚。

 “花满枝,柳满枝。眼底春光似旧时。燕归人未归;泪沾衣,酒沾衣。烦恼长多欢事稀。此情风月知。此情风月知……”月已西沉,剑阿叔睡下了,我一个人坐在船头,一边小声哼着跟隔壁一个不怎么正经的书生学来的曲子,一边数着落在江水里的星星。

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坐在船舷上,像是飘落江水的云。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却笃定它们就是远山和晴空的蓝色。

“你是安倍博雅。”

“是。”他大大方方承认了,眼中甚至还漾着一点笑意。

“你既是鬼匠的传人,可知丁少侠过得还好么?”他开门见山竟是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什么?谁?”我愣住了,“莫不是天剑府的丁少侠?好得很啊。”

……这个人死了这么久怎么还记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哎呀,我死前就办了这么一件成人之美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问剑阿叔……”

“他过得不好,我知道。”

“你既然让他忘记,又何必来看他?”

他无奈地笑笑:“你们不是常说庄生梦蝶的典故么。若不是梦里人成了我,我大概下辈子都不会见他。”

“你不把记忆还给他?”

“我不知道。”他回头望了一眼黑沉沉的船舱,突然陷入了沉默。

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一些熟悉的人来。

师尊有一面绿得快长草的铜镜,没人的时候,他常常对着那镜子絮絮叨叨,每次我问起,他都只推说那是师祖的东西,但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师尊不愿说,师伯也不愿说。师伯每年清明都会往院子里那株杏树下埋一把花生糖,想来与师祖也有些渊源。可他眼神太过严厉,我不敢问。

“剑阿叔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大着胆子说道,“我不想问你是怎么死的,那个故事大概不好听。可现在看来,他宁愿承担得知真相的痛苦也想记住你,不是吗?”

“唉,我啊,贱命一条,有什么值得别人记住呢。”他自嘲似的笑笑,“他还有更多的亲人朋友要照拂,不能再为我费心了。”

“所以你就用这种魂飞魄散的法术?”

“对修行人而言,魂魄散于天地山川不是最好的归宿吗。那时候,他就再也想不起我来啦。”

“安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魂飞魄散?我又在做梦吧?”剑阿叔呆呆地望着我们,因为激动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

“大、大哥?”安倍博雅一下子慌了神,“那、那个,虽然你我都不信命,可是我活二十几岁真的知足啦!真的!你千万别找落花随缘庄的麻烦,是我运气不好……织田信长那首诗怎么说来着?人生五十年——”

“安倍……”安倍博雅还在天南海北东拉西扯地劝慰着,却被剑阿叔打断了。

“是大哥没用……”剑阿叔的手径直穿过了那道透明的幻影,“大哥再也不嫌你吵了……抱我一下,好吗?”

“剑阿叔……符水的效力有限,请你务必把握天亮之前的时间。”我不由出声提醒。

“多谢你啦,小兄弟!”安倍博雅笑着朝我挥挥手。

我在船尾坐了一夜,直到天际现出浅白色,晨光乍现时,只剩流萤满江。

剑阿叔依然跪在船头,眼圈红红的。

“是我杀了他。”他说。

*

后来,到酆都找安倍博雅的人又凑了一桌火锅。有落花随缘庄的人非要说赎罪;有东瀛的妖族说要回家乡骗过安倍博雅尚在人世的亲朋,不过都被师尊一一回绝。后来,天下第一的侠客南宫恨手持画像来问他的下落,师尊说没见过,他却转过头要跟师伯比武,简直莫名其妙。

我从他们的言谈中渐渐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术士被恶鬼邪祟附身的事情在话本里屡见不鲜,安倍博雅生来体质特异,一命抵一命算是为民除害,剑阿叔只能算去料理后事,可说来轻松的都是局外人。

再一次遇到安倍博雅,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师尊的身体每况愈下,师伯则忙于打理庭中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漠北的那桩生意便只得我孤身一人前往。

大漠之中常有蜃景,那次是一座空中楼阁。有些术法在身的人视力总比寻常人要好些,我瞧见游人寥寥的楼阁上有个白色的身影,虽然多年过去,我却仍有着一种怪异的笃定,那就是他。

也许是那双眼睛,太让人过目不忘。

他看着我笑,还学中原人的样子,向我遥遥一拱手。

回程时,我转道去了一趟还珠楼。此时剑阿叔已是名动天下的剑豪,眉间却未减侠气。他问我,“大漠蜃景有很多文人雅士都赶来看,你可曾赶上?”

“遗憾得很,什么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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