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铸铜,执炬迎风。

【随丁】竹马惊鸿

*

船行到酆都的那个晚上,丁凌霜做了个梦。

那是他江南故乡的弄堂,窄巷子石板路,苍老得寸步难行。梦境里的孩童尚未到门扉一半的高度,又才下过雨,他在阴翳的天空下跌跌撞撞几步就摔在了地上,手心蹭了一把黏糊糊的青苔。

一只竹马咯噔咯噔地与他擦肩而过,细长的竹竿凭空跳着,动作稚拙而可笑。丁凌霜本能地伸手,却只抓到了一缕炽热的白灰。

然后他看到了太阳。

*

鬼匠的宅邸只有晚上才开门迎客,两扇门扉各有一半锈蚀的铜镜,跟客人头顶的纸灯笼一样绿幽幽的。

“你想见之人仍在阳世,请回吧。”传闻中的鬼匠端坐在荒芜宅院的第三重,屁股下面是个吱哇乱叫的破板凳。他本人倒是对此浑然不觉似的,不动如山地擦他的镜子——镜子以上的容颜,却模糊得像是一团雾。

丁凌霜踌躇了一下,跪在地上没动:“我知道,劳烦您。”

“你可知自己在同谁说话?”

“求鬼匠,有代价。算报酬,随你出。”

“谁指点你来的?”

“是恩人,不便讲。”

鬼匠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丁凌霜只觉眉心传来一股凉意,淡淡的药草香漫上鼻尖。

“你明明恨他入骨。”

“随风起,在阳世,我所求,不是他。”

“哪怕抽你的生魂也在所不惜?”

“交易成,不后悔。”

黑暗里的男子似是觉得眼前的年轻人说话听起来格外累得慌,起身离开了。黑洞洞的破屋子里回荡着他半死不活的声音:

“七天后来取人。报酬是二钱犀角。”

传闻中可以与阎王爷讨价还价的鬼匠竟然这么好说话,实在让人有些意外。丁凌霜把手指在剑刃上抹了一遭,手是疼的血是腥的,不是做梦。

七天之后,等在影壁之前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那人亦是一身杀手装扮,笑着向丁凌霜伸出了手:“阿丁仔,你来啦。我等了你好久。”

“随风起……”也许是过路的魍魉突然在他面前打了个喷嚏,丁凌霜的声音陡然变得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黄鹂,再也没有半点杀手的沉稳,“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可他的剑负隅顽抗地卡在剑鞘里,叮叮当当响了半天,就是拔不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骗人的吧……”

这一刻他是十几年前被欺凌的小孩子,一手倔强地抹着眼泪,一手徒然地想要抓住日薄西山时的微光。

“咦?阿丁仔你怎么哭啦?有人欺负你吗?我去把他们找出来,一一帮你算账!”年轻人俯下身笨拙地擦他的眼泪,丁凌霜只觉脸上划过一片刺骨的凉。

那是死人才有的体温。而年幼时拉着他的那只小手明明是滚烫的。

他又成了春秋大梦里的烂柯人。

丁凌霜神色复杂地盯着已经弯着腰歪头歪了许久的青年,缓缓站起身换上了一副生人莫近的凶恶模样。

“跟我走。”

“去哪里?回到我们原来那个村庄吗?再玩大侠游戏不要找我,我现在可是真正的大侠啦。”

“找到你,再杀掉。”

*

慕容胜雪不喜欢北方。

北地多得是风沙和烈酒,多得是讲不清道理的怪人。不过怪人哪里没有呢,尤其是落花随缘庄这种花钱买命的地方。

所以,这趟出任务到西南,慕容胜雪总归是抱着些脱离虎口的期待,除了带着一个拖油瓶。

“我说慕容贤兄,喝闷酒多无聊啊!我们来讲故事吧!你那个剑客朋友后来去哪儿啦?你有没有学到他的剑法?”

安倍博雅,东瀛来的阴阳师,虽然说神棍好像更合适。这次雇主要杀的是个术法高手,安倍博雅又武力不济,进不得人家守备森严的宅院,只得改成合作行动,万无一失。

“安静。要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你和目标谁死在前面。”

“……”

酒肆里依旧喧闹,安倍博雅却没了后文。慕容胜雪疑惑地瞟了他一眼,发现安倍博雅正死死盯着角落里的两个青年,偷偷摸摸往他身后缩。

慕容胜雪不动声色地喝着酒,间或抽出一只手稳住安倍博雅手里抖个不停的筷子。

那两人一个是刚被落花随缘庄派去东北之地出任务的随风起,另一个则是慕容胜雪几年前遇到的剑客朋友丁凌霜。

明显至少有一个人是冒牌的。

“好久不见。”慕容胜雪皮笑肉不笑地端着一杯新酿的梅子酒坐到了丁凌霜对面,杯中的浅碧色倒映着昏黄的光。

丁凌霜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言。

“阿丁仔你真是的,见了朋友都不打一声招呼,没礼貌。”“随风起”大大咧咧地往慕容胜雪身边一坐,“你是阿丁仔的朋友吧?看起来是个很厉害的剑客呢!”

长相,声音,语气,连手上的伤疤位置都相同。随风起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孪生兄弟?为了还没学到手的剑法,慕容胜雪难得想管一次闲事,于是不咸不淡地回应道:“过奖。”

“欸——别这么冷淡嘛!江湖相遇,不是敌人便是朋友啊!我叫随风起,也很厉害喔!”

还是一样讨厌,却总有哪里不对。

他并不认识自己。而且……似乎是比随风起说话中听了些?

“两位来酆都有何贵干?寻仇,寻死,还是买命?”慕容胜雪把那杆银烟斗凑到唇边,缓缓呼了一口白色的气。

丁凌霜喝了酒,神色还是冷冷的:“来找人。”

随风起热络地附和道:“是啊是啊,阿丁仔说他有个仇家,我就帮他一起找!”

“哦?是吗?”

“你这人怎么回事?鬼鬼祟祟的,想吃霸王餐啊!”

慕容胜雪未待深问,便听到掌柜的在骂着什么人,伴随桌椅倾倒的刺耳声响。

“贤兄!贤兄救我啊!”竟是安倍博雅的声音。

慕容胜雪权衡几番,咬牙道声失陪,往柜台上扔了一锭银子才揪着安倍博雅的后领把人拎了回来。

“你再没事找事,小心我直接送你去见识见识阎王爷的真面目。”慕容胜雪一口恶气堵在喉咙里,若不是大庭广众,他还真不敢保证自己会干出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来。

“我是跟你来出任务的,可不是玩命的!我还这么年轻,夭折了你负责吗!”安倍博雅死皮赖脸的样子瞬间无影无踪,他黑着脸把慕容胜雪拖到一边,急得语速比平时更快了几分。

“你在胡说些什……”慕容胜雪话音未落,突然愣愣地退了几步,手肘猛然撞在桌子上,价值不菲的银烟斗也随之脱手。

丁凌霜身边坐着的,赫然是一具端着酒杯的枯骨。那骨架上环绕了几张符咒,依稀流动着水样的痕迹。两人壮着胆子仔细打量,空空的骨架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像是心脏,又像是长满了铜绿的镜子。

“这、这是什么东西?!”慕容府的大少爷心高气傲,可到底是没见过多少大世面的年轻人,纵然强作镇定,舌头还是有点打结。

“是你用的障眼法?”他虽是一副逼问的口气,自己倒先犹疑了。

安倍博雅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可这种事他断然不会干。

“不识好人心啊你!明明是你们都被别人的障眼法骗了!”安倍博雅翻了个白眼,竟有些诡异的得意,“若不是碰上我安倍大师……”

“讲重点!”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法术的效力是活人与阴界缔结契约造成的。”

“怎么讲?”

“你这朋友的阳寿可能所剩无几了。你知不知道这法术的来头?算了,看你也不像知道的……他叫什么名字?”

“丁凌霜,是个杀手。前些年也用‘纠伦’这个名号接一些见不得人的单子。”

安倍博雅沉吟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张灵符折成了纸鹤的样子,轻叱一声“去”,纸鹤轻飘飘地越过后门的窗子,一头撞进合欢树的花雾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慕容胜雪也不再呛声,他努力在幼时稀薄的记忆中搜寻着,终于想起了十三叔慕容宁讲起的神怪故事。

酆都,地府,孽镜台。

——“在人间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能用幻术制造已死之人还活在世上的假象,但代价往往是委托者的阳寿。因为这术法太过骇人听闻,所以施展者被人们称为‘鬼匠’。”

——“有他们存在,镇子上的人会越来越多吧?天剑府里也是。”

——“当然不是。不然,你怎么没见过慕容家的列祖列宗?据说鬼匠挑选顾客的条件极其严苛,而且这种术法有悖天道,所以鬼匠世家从来没有人活过四十岁。”

——“十三叔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不会认识这种人吧?”

——“……哈。”

慕容胜雪有一瞬失神,继而恨恨道:“鬼匠……丁凌霜做成了与鬼匠的交易。他脑子撞坏了吗?”

*

那只金色的纸鹤朝他怀里撞过来时,随风起正因为半个月没有臭豆腐吃难受得在客栈里傻狍子一样打转转。

“哇这个纸鹤也太厉害了!是安倍博雅那个小穷鬼专门送给我的吗?”他一边赞叹一边笨手笨脚地撕坏了人家一只翅膀。

“丁凌霜寿数将尽,事了之后,速来酆都。”

“丁凌霜……谁啊?”随风起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手疼脑壳疼,不是做梦。

“难道是他朋友快死了办丧事人手不够?那为什么不去请个哭丧的呢?不对,安倍博雅那么穷,肯定请不起……等等,他不是跟慕容家的那个臭小子在一起,怎么会缺钱?还是不对,慕容胜雪哪儿是扶危济困的人啊。”随风起自言自语地推论了一番,简直被足智多谋,举一反三的自己感动得两眼热泪。他把纸鹤重新折起来,两手拢成喇叭对着纸鹤大喊:“盛京离酆都太远啦!要是赶不及你先找别人帮忙吧!天气这么热,死者为大啊!”

等了好几天就等来这么个真心实意的大嗓门,安倍博雅脸都快变成油菜色了。

“我们要不要先考虑自己的任务?”安倍博雅算算悬赏令上的日期,皱着眉头揉了揉额角。

“我以为阴阳师大人一向急公好义,想不到你原来是个惜命之人。”慕容胜雪站在客栈二楼的窗边目送丁凌霜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街市里,语气让人猜不出情绪。

见安倍博雅被他噎得半天没答腔,慕容胜雪不由有那么点儿愉悦,笑道:“反正照随风起的意思,只要你不找别人扶灵,他就一定会来酆都,不是吗?”

安倍博雅反应了一会儿,气得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你跟丁凌霜说了随风起在酆都?!那你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我们不要回去交差的啊!”

“我总得让天首知道,带了拖油瓶,我的效率自然会低一些。”

“臭烟虫!我劝你嘴下积点德!”

*

时间转眼过去了半个月。

“阿丁仔,你都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难道是仇人找到了?”“随风起”亦步亦趋地跟在丁凌霜身后,“这家店的包子我们都吃了十次了……不过也还好啦,总归是比对面满街的臭豆腐强多了。”

“别废话,快点吃!”丁凌霜不耐烦地敲敲桌子,见到随风起的表情,他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不许笑!”

随风起无辜地眨眨眼睛:“你为什么总是不许我笑啊?”

“你想说,我可笑?”

“笑分很多种,嘲讽一个人会笑,鄙视一个人会笑,喜欢一个人也会笑啊,我这么喜欢你,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笑呢。”随风起若无其事地叼着包子,浑然不知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包子凉了,你快吃啊。”

“……我不饿。”

隔了半条街的酒肆旁,刚从盛京星夜兼程赶来的随风起躲在长长的酒旗后面:“哇!你们看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弟弟吗!”

安倍博雅差点捂着心口原地飞升,他指了指丁凌霜:“你看看清楚你自己旁边的人!”

“我不认识他啊!”

“他折自己的阳寿造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假人出来,你还敢说不认识?!”安倍博雅照着随风起的后脑勺狠狠拍了一掌,随风起吃痛,又呛了一口不知道哪里飘来的烟,“哎呀”一声往前跌了好几步。

早点摊的人群中炸开了一阵惊呼,刚刚还坐在丁凌霜身边的大活人竟然凭空变成了一捧灰白色的粉末,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只有一块长满了铜绿的镜子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丁凌霜弯下腰拾起镜子揣进了怀里,神色平静地把蒸笼里最后两个包子下肚,嘴角却渗出一丝血来。

随风起站在离他不远的大路中央,默默捧着安倍博雅塞给他的手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三天后,城门外,向北行,十三里,子时见。”丁凌霜提剑走过随风起的身边,深蓝色的眼珠冷冷地转向他,对方眼中却一片茫然。

*

酆都城外多植翠竹,这一夜偏巧又是一轮惨白惨白的上弦月,云海整齐而明亮,在随风起看来,简直像是月神在耕田。

“我说丁少侠,你年纪轻轻的,功夫又这么好,干嘛想不开去做那让阎王爷占便宜的买卖?况且……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啊!”

等在竹林外的人一见随风起,提剑便攻,随风起把剑背在身后急慌慌地辩解,虽然早已冷汗涔涔,那剑锋到底是在离他咽喉只剩三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随风起……你再说一遍!”丁凌霜又逼近一步,有血丝从他剑尖上滑落。

“出剑!”那声音尖细如玉笛吹裂,随风起的脑海突然有一瞬空白。

“阿、阿丁仔!竟然是你!”随风起一侧身一把抓住了丁凌霜的手,语气焦急而热络,“我以为你去考了状元!你怎么做起杀手来了,还跟那些歪门邪道做交易!”

丁凌霜却突然不说话了。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心,那里本来应该有一捧陌生人的炽热的骨灰,现在空空如也。

“阿丁仔,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后来还想去找你玩,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还一走就是十几年!”随风起还在不屈不挠地追问。

丁凌霜把剑收了回来,却迟迟没有入鞘。似是惶惑,似是不甘。

“那一年,在其他孩子打我的时候,如果你没有笑,就好了。”他没头没脑地说着,“随风起,你可曾真心把我当做朋友?”

“当然!那些欺负你的家伙,我都揍过他们啊!”

他剑上的最后一滴血落在黑夜里,谁也没有看见。

“……你走吧。”

随风起见过丁凌霜现在的眼神,在许多将死之人身上。安倍博雅昨天回落花随缘庄覆命去了,临行时叮嘱他务必见机行事。随风起眼见丁凌霜渐渐走远,才偷偷跟了上去。

那是一片残垣断壁,依稀只能看见废墟中散落着许多纸灯笼和生锈的镜子。原来的庭院正中摆着一口柏木棺材,内中却空空如也。

那个端着镜子的男人,像是从未出现过。

“我原是,梦里人……”

梦里的竹马又咯噔咯噔地跳了过来,枯黄的草色沾着些未知的深红。它笨拙地跑进了深不见底的长夜,再也没有出来。

“阿丁仔!你怎么回事啊!醒醒!”

……刚才真应该杀了他的。

*

慕容胜雪一直在酆都住到了深秋。

“随风起不回来就算了,你的剑法到底学到了没啊?天首要给你派任务啦!这次还是我们两个搭档,你不回来我就过来啦!”安倍博雅的纸鹤准时出现在了窗边,绕着慕容胜雪的脑袋聒噪个没完。

“可不是每个人在阴曹地府滚过一圈之后都能像你这么精神抖擞。”慕容胜雪百无聊赖地冲着那只纸鹤吐烟圈,“告诉天首,这次我的报酬用下一任鬼匠的住处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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