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稚子吟诗的咿呀声鸟儿一般从私塾的窗子里灵巧地飞出,越过墙根新发的花,越过窗前新绿的柳,落到了远行客的耳朵里。
白衣公子在窗前怔了一怔,对抬眼被他吓了一跳的孩子抱歉地一笑,牵着马悠悠地走远了。
【元狩】
“我要跟张骞一起去西域。”
“哦。西域山遥水远,还请龙君三思。”
王耀斜眼瞅了瞅还在若无其事看着奏折的刘彻,没说话。
“龙君,您的小性子还是该收一收。”刘彻如今也不是跟在龙君身后要糖吃的小孩子了,讲话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你就是想把我关在这长安城里吧。”王耀大喇喇地盘腿往地上一坐,“我说皇帝陛下,你汉家天下如今四海升平,剑锋所指还怕西域那帮毛孩子不从么?你对自己也太信不过了。”
“非也非也。”刘彻放下手里的竹简,终于露出了他少年时惯有的纨绔公子的恶劣笑容:“听说西域多美人,还是龙君你中意的性子野的美人,朕怕到时请都请不回来龙君你。”
王耀突然有种想把这人打得文武百官都不认识三天出不了建章宫的冲动。
哎,不过想想自己与他这般闲聊拌嘴的时光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了,以后更会越来越少,龙君就又心软了,于是没忍心打扰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连夜偷了上林苑的马,跑到博望侯家去了。
“你放心,皇帝要是敢把你怎样,我就把他打成猪头。”王耀拍着胸脯对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的老实人博望侯保证道,“只要让我混进车队就行。”
“西域山遥路远,气候恶劣,龙君贵体……”张骞眼泪都快从皱纹里挤出来了,心想等陛下把臣处死您再把他打成什么头都没用啊。
“哎呀哎呀你们怎么都是这个套路。”王耀气得直翻白眼,“小爷在黄河边吃沙子的时候你们还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当然,上了路之后的王耀就不这么想了。还没走到玉门关,眼前的景色就荒凉得让人发疯,他平日里喜欢的花花草草在这边一棵都见不到,飞禽走兽倒是崴个脚都能撞上。
王耀不禁开始怀念起太液池的白莲花和上林苑的傻狍子来。
当年的博望侯到底是怎么带着寥寥几个随从走遍了西域的啊……王耀不由对眼前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刮目相看。
“侯爷,停下来喝口水吧。”他说。
楼兰国倒是出人意料地繁华热闹。当地人的穿着和汉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街市上也随处可见中原来的货物,使人颇感亲切。王耀之前还真没怎么见过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在大街上赤裸裸地盯着人看,免不了惹来一群姑娘的白眼。
拜见过楼兰国王之后,王耀又耐不住寂寞,听当地人说孔雀河里有金子,就兴冲冲地换了身轻便衣裳下河了。
“喂!汉人!”身后传来略有些生硬的汉语,是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河水冷,你不怕?”
“我呀,我无知无觉,不惧水火。”王耀乐呵呵地满嘴跑着马车,回头一见那姑娘,却连笑都忘了。
正当初春季节,天气还有些冷。她披着一件毛毡大氅,亚麻色的发间别了一枝鲜亮的羽毛,面孔当然是典型的西域人,不过……是他见过的西域人,不,是所有人里最精致的一个。
她的眼珠是蓝色的呀,和天空一样的颜色。
姑娘见他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么好看,是个傻子。”
“龙君!”张骞老泪纵横地奔到孔雀河边,“您让臣好找啊!”
“龙、君?”姑娘看了看张骞,又看了看王耀,“原来你就是龙君。”
“你认识我?”王耀兜着一捧沙子上了岸。
“龙君,这位是……楼兰的,和您一样。”张骞挠挠头,语焉不详道。
王耀这才正色朝姑娘行了个礼:“楼兰姑娘,王某失敬了。”
“你、叫、什、么?”姑娘一字一顿地问道。
“王耀。帝王的王,荣耀的耀。”
“王耀。”楼兰念着他的名字,笑着拉住了他的手,“记住了。”
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王耀却强迫自己压下了渐渐加快的心跳。
楼兰在大汉与匈奴之间叛降不定,刘彻为此已经头疼了好些年。虽然王耀很清楚,一个西域小国这样做也无非是出于自保,可是,为了他的大汉朝,眼前这个姑娘,也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得。
但我们的龙君那时毕竟年少。临行时刘彻的调侃好像一语成谶,此时他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泱泱大汉庇护一个小小楼兰有什么困难呢?再者说,楼兰在丝路上的地位乃是重中之重,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却的。”王耀想。
所以……可以的吧?
王耀心里一下闪过许多山盟海誓的句子,他又傻乎乎地笑了:“这是我从长安带来的胭脂,送你。”
楼兰小心翼翼地打开金漆盒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展颜一笑:“好香!”
那当然了。王耀得意地想,这可是他前些日子磨了卫皇后好久才要来的,本来琢磨着到这边以物换物能淘到什么宝贝,不过……
大概真是淘到宝了。
“侯爷,我们这次带来的丝绸,多留二百匹给楼兰吧。”
张骞:“……”
侯爷突然觉得,自己这条老命可能真的要被龙君玩完了。
“楼兰,我带你回长安吧。”转眼已在楼兰国蹉跎了一段时日,楼兰的汉语越讲越顺,每天更是跟在王耀身后,寸步不离。于是龙君的自信又春草一样蹭蹭发了芽。
猫儿一样伏在他膝上小憩的楼兰听闻此言一下坐直了身子:“长安?长安很好吗?”
“当然啦,”王耀眯起眼睛望着天上的一轮满月,“长安城的宫殿可大啦,带你把长乐宫未央宫建章宫甘泉宫绕个遍就要好几天。上林苑也是好地方呀,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啧啧,反正之前几百年我是没见过这阵仗。还有长安的街市,桃花开的时候呀……”
“王耀。”楼兰突然打断了他,她脸上虽然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容,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如果我说楼兰比你的大汉好,你会留下来么?”
王耀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的强盛繁华,让他习惯了以怜悯施舍的姿态去看脚下的众生,哪怕是自己的朋友,自己喜欢的人。
这样好像很不好。王耀有些心慌。
楼兰见他沉默,依旧不依不饶:“如果有一天楼兰与大汉不再友好,你还会喜欢我么?”
但龙君毕竟是龙君,他轻轻理了理楼兰鬓边的碎发,语调温柔地问道:“你呢?你会喜欢我么?”
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如果有一天大汉不再这般强盛,你会喜欢别人么?”
“你耍赖!明明是我先问的!”楼兰赌气似的拍掉了他的手。
明明就是无解的问题,谁先问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的生命都漫长到自己也数不清了,哪里会有什么“与子偕老”的故事发生呢。
“我会回来的。”王耀闭上眼倚在一棵高大的胡杨树边,答非所问地说。
【永平】
后来啊,博望侯没了,刘彻迷上了长生不老,事与愿违地也没了。又过了几十年,大汉朝一锅沸水一样被王莽折腾了一阵子,总算太平了下来。
王耀倒是多了很多朋友。比如西域更西住着的那个一头卷毛的男人,还有东北更东那个什么都学他的傻小子。
还有刘彻的不知道多少代孙子刘庄,天知道这熊孩子吃错了什么药,大半夜梦到仙人牵白马就请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佛经来洛阳供着。龙君想反正最近也去不成西域,索性在白马寺住了下来,整天看一群索然无味的和尚兢兢业业聚成一堆译经。
东汉的皇帝比起西汉来可就没那么大气了,想当年高祖刘邦见秦始皇招摇过市便是一句“大丈夫当如是”,可到了光武帝这里就成了“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啧啧,这出息。所以啊,刘庄对龙君虽然是百依百顺,却更不敢轻易放他出洛阳,生怕这国运一不小心就摔死淹死饿死在路上。
五年后,王耀终于逮到了机会,跟着大将军窦宪跑到西域去了。
战事结束的时候,楼兰已经不是楼兰国了,当年水草丰茂的罗布泊也不再是王耀记忆中的模样。王耀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端坐在一个绘满壁画的山洞里,神色肃穆。壁画上的飞天衣袂飘飘,神情端庄却骄傲,像极了现在的她。
“你来啦。”楼兰的笑容好像还是过去那般聪慧狡黠,与方才的她判若两人。
“王耀,你留在玉门关就好了。”楼兰宝石般的眼眸紧紧盯住他的脸,渐渐泛起微微的水色。
“我可不想当负心汉。”王耀从怀里掏出一盒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胭脂——连漆盒都没变。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楼兰偏头想了想,轻声念了一句汉人常挂在嘴边的诗。
不想平时一副无赖样的龙君霎时便绯红了脸:“诗不要乱学啊!”
“你不是来杀我的,我很高兴。”楼兰把手里一直紧握的匕首扔在了地上。
“你从前说过要为你的子民而战,如今……”
“楼兰已属鄯善国,我没有权利,我什么都不是了。”楼兰还是笑意盈盈,眼角眉梢却藏不住疲惫。
意料之中的回答。王耀喉咙干涩地环顾了一周,诸天神佛依旧双目含悲,他却更是如坠冰窟,望向楼兰的眼神也不觉多了几分凄凉。
“不怪你。”楼兰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轻轻拉过他的手,“我比别的姑娘多漂亮了那么多年呐。只可惜我没本事。我们要都是普通人就好了。”
“楼兰……”王耀心知,这大概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走吧,”楼兰拉着他的手走出光线有些阴暗的山洞,“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之后的对话,王耀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火辣辣地烧过五脏六腑,烧过无穷无尽的思念,烧过最无奈最残忍的命运。楼兰的衣角在月色火光里翩飞,像浴火展翅的凤凰。
“如果有一天楼兰真的亡了,请不要来找我。”最后的最后,楼兰轻轻捧起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道。
“为什么?”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那时候你不就自由了吗?我带你去长安!长安不行还有洛阳!我们……”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老去的样子。”楼兰在他额角印下一吻,冰凉的液体却同时滴落他脸颊。
下雨了吧,是下雨了吧。坠入黑暗之前,王耀这样想。
【义熙】
“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王耀凝视着纸上的这一行字许久,心中所有的感慨于悲恸却只化成了一声叹息。他知道,同楼兰一样,当年在那片土地上与他对月痛饮的朋友,已经寥寥无几了。
“龙君,可有什么见教么?”老僧法显,也是写下这部《佛国记》的人,向他双掌合十行了个礼。
“没有。大师此行辛苦,吾甚感激。”他恭敬地回礼。
【开元】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王耀,你的故事都讲了多少遍啦!”罗慕路斯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拳头在醉醺醺的王耀脸上比划了几下,终究没有打下来。
那个鬼灵精的姑娘他也见过,而且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楼兰口中的“喜欢的人”原来是自己面前这个家伙。
嗯,是个不错的家伙,楼兰姑娘的眼光还不差。罗慕路斯想。
“月圆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她。”王耀抱着酒坛子絮絮叨叨,“大秦,你看啊,洛阳的牡丹花开了,她都还没见过。”
“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浮云遮月,细雨纷飞。罗慕路斯打了个寒战,合上窗子。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耀念着前几日听来的王之涣的新诗,“皇帝去不得,我去得!”
“去你个大头鬼啊!”罗慕路斯见他今晚恐怕是醒不过来了,无奈地把人往肩上一扛。
扛到哪去呢……哎,就送到在大明宫暂住的那个东方少年那里吧,看上去还靠谱些。
“大秦,”王耀迷迷糊糊地问,“你不会走的吧?你肯定不像她那么薄情。”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