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铸铜,执炬迎风。

【杏默】不渝

*史教授回忆录,有其他cp的隐藏刀,算是下篇预告吧。

*说一下tag的问题。我是可逆不拆,虽然是清水向可是觉得两边的tag都打也不太好,所以决定以后产他俩的粮都产双份。emmm其实这篇动笔基本上跟《丹心鉴》同时...

*坑填的仓促,疏失之处欢迎指出,还请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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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默教授的时候,正是北地最冷的时节。风雪呼啸,勉力睁开眼也都是刺目的白色。大家聚在教室里瑟瑟发抖,穿着一件单薄长衫的他却施施然进来,只轻轻向下扫了一眼,大家便都不约而同地闭了嘴——那种与世隔绝的孤傲从他骨子里渗出来,从头到脚好像连讲义上都是。

默教授的亲传弟子不多,他的国文课却有很多人来听。开学一个月之后我才发现,有一位先生每节课都来,而且常常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最后一排,每节课都在很认真地写笔记。默教授的观点在学界异军突起,来的人也多是听个热闹便罢了,更过分的还会口诛笔伐。起初我以为这位先生也是其中一员,直到有一天我偶然见到医学院的同乡毕恭毕敬地叫他“教授”。

这倒是让人好奇的事情。

“先生,请问您是默教授的朋友吗?”这天我也坐到了最后一排,下了课便轻声问他。

他先是怔了怔,随即笑了:“你这娃娃倒是机灵得很。”

跟默教授相比,这位先生简直温和得有点过了头。被他一夸我倒有些不好意思:“是学生唐突了。”

“你是苍离的学生吧?叫什么名字?”他热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才发现他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的是《中医基础》。

“是……是。学、学生名叫史精忠。”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亲密地叫默教授的名字,有一那么一瞬间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从前一直以为,配得起“绝艳惊才”四个字的人,是不会有朋友的。

况且还是这样天差地别的性格。

“那天被你叫做教授的人,是你的老师?”午饭时,我叫住了修儒。

“你是说冥医教授吗?你也知道他呀?”修儒瞪大了眼睛,神情却有一点点的自豪。

“名医?……好奇怪的名字。”

“不是著名的名,是幽冥的冥啦!教授的本名太像女孩子,所以不喜欢旁人叫呢。”修儒的话音刚落,便见他用那本厚厚的《黄帝内经》遮住了脸。我莫名其妙地抬头,不由也举起了自己手里的笔记本。

“今天的早饭你又没吃?”是冥医先生的声音。

“忘记了。”默教授回答得轻车熟路。

“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啊!人家说老学究都能活成老妖精,你这是嫌自己命长吗?!”

“……杏花。”

“别叫我的名!”冥医教授又气呼呼地说。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修儒不轻不重地踩了我的脚,正在说话的人也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我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现身。

“哎?这不是精忠吗?”

不待默教授发作,冥医先生赶紧上前按住了我的肩膀,朝我使了个与他的年纪一点不相称的调皮眼色,“你们都还没吃饭吧?正好一起。”

这是我最早与两位先生接触的片段。算来距今也近一甲子的时间了,每每午夜梦回,却还是鲜活如昨。

*

我上了些年纪,学校现在只安排每周一两节的专业课给我。除去搞研究的时间,我其实很喜欢和学生们待在一起——他们总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请史教授收我为徒!”

说话的是我的学生。他每节课都来得最早,作业也是最认真的,上个学期我还给他打了最高分。

这场景让我熟悉。

几十年前的我与修儒商量好,皆大欢喜当然好,哪怕有一个人被心仪的先生选中也是好的。

“请先生收我为徒!”

那是在默教授的课堂上,临近下课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起来大声说。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继而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默教授却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好像只是处理一个扰乱课堂秩序的学生:“出去。”

“先生……”

“出去!”

“……抱歉。”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突然觉得这手段似乎卑劣了一些。

“苍离他就是这样,你也别太沮丧。你是个好孩子,他都看得见。”有个人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

是冥医教授。他拍拍我的肩膀,仍是好脾气地笑着。

“我要是您的学生就好了。”我小声地抱怨。

“哈哈,是吗。”

有了前车之鉴,修儒没敢选在上课的时间,而是下了课拖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才犹犹豫豫地追上了冥医教授。

我在教室外等他。

不多时,修儒哭丧着脸出来了。

“怎么样?”

“教授他……”修儒话没讲一半,眼泪先掉了下来,“他叫我出去!可凶了!呜呜……”

“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他自有他的考虑,再等等也无妨。”

我们俩都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默教授正抱着一摞书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

他又指了指三魂七魄只剩一半的我:“你跟我来。”

我的师父是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每每同人说起,连我自己有时都不太相信。冥医先生自然也是个有趣的人。有趣的灵魂之间才有碰撞的可能,我一直深信不疑。

*

那段时间,默教授正忙着自己的书稿。遍注群经,这是今人未有的浩大工程。作为默教授的弟子,除了日常的工作和学习之外,我偶尔会帮他联系出版社,可那些人的态度总有一些我不明白的躲闪。

现在想来,是山雨欲来时吧。

谁都不能幸免。

“俏如来啊你快帮老师想想办法吧!”那天才下课,修儒便拽着我的袖子一脸欲哭无泪,连我幼时在佛寺修行的名字都叫了。

“冥医教授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检举他多年前医疗事故害死了患者,还把老师打伤了,现在老师正要跟学校申请辞职呢……我……”修儒皱了皱鼻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虽然我年纪小,我笨,老师也不喜欢我,可是我不想……”

原来如此。

“你年纪比大家小几岁也不能随随便便哭鼻子,知道吗?”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反倒冷静了许多,好像笃定默教授肯参与这件事,一切都能妥善解决,“医者仁心,你相信自己的先生会做出这种事情吗?”

“我不信!”修儒擦干了眼泪,斩钉截铁道。

“这不就是了。凡事既然有它的原因,也一定能找到解决的方法。”我把默教授的讲义现学现卖了起来。

不过这世上的事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到半个小时后我接了个电话,自己也失了方寸。

“默教授!教授!不好了!”我气喘吁吁地扑进默教授的宿舍,连门都来不及敲。

教授宿舍里的布置和他本人一样单调到寡淡,除了必须的家具之外,唯一的装饰恐怕只有桌上青色花瓶里那支新开的杏花了——不消说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彼时默教授正笨手笨脚地包扎着冥医先生手臂上的伤口,两人似乎并不愉快地交谈着什么。

“再这般颓废就不要来见我……”进门之前,我只听到了被自己打断的半句话。

不知道是血色的刺激还是气氛太过诡异,我的脸“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我几时教过你这般大呼小叫?出去。”默教授头也没抬,语调平静却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冥医先生也楞了一下,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是精忠啊……坐吧。苍离,你对学生也太严厉了。”

“你还有心思操心我的事。”默教授在绷带上打了个长相一言难尽的死结,转过头面色复杂地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递给了我一条蘸了热水的毛巾。

“说吧。”

“学生失礼……是,是出版社那边……”

“让他们去。”

“教授……”我望了望冥医先生狼狈的样子,不知如何开口。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默教授起身开门,算是下了逐客令,“你的论文还没交上来,我就不多留你了。”

*

今天上课的时候有个学生粗心,落了一本艺术史在教室里。我随手拾起来翻了翻,入眼有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介绍只有短短一行。

是那场浩劫最先开始的时候吧。先是出了些听来刺耳的风声,是针对一位艺术系教授的。听说他与北冥一系的旧军阀关系匪浅,许是因此受了牵连。

可谁也没想到,没过几天便传来了他的死讯。好像是为了争抢一叠内容不知所以的信,被愤怒的学生失手打死了。

“不就是几张纸吗?听说上面写的全是《诗经》里的句子。瓜田李下,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同学在轻描淡写地叹息。

我鬼使神差地跨越了一个校区到了艺术系教师宿舍的楼下。草丛里尚有零星的纸片,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先生曾视为生命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直视默教授。那矫矫不群的神情随时都会在我脑海中崩裂,血肉化作灼人的火星,从红房子的玻璃窗明明灭灭地落下来。

我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向我父亲坦诚这样的惶恐,却蓦地发现他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同,连笑容的角度都一如既往。

我又问不出口了,只得求助地望向母亲。

“该来的,躲不掉。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吧。”母亲也是笑盈盈的,细弱的身体挺得笔直。

我想她不是不担心。父亲也是一样。

*

默教授的书终于出了样稿,内容却不是我熟悉的模样。我不知怎样回应那些人,更不知怎么向教授交待,只得战战兢兢地捱到他的办公室门口。

“我不同意!”我还没来得及敲门,便听到默教授的办公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好像是冥医先生的声音,“你又在自作主张!是是是,你比谁都聪明,可你把我当什么了?!”

“当朋友。”默教授讲话和平时一样轻轻的,没有一丝波澜。

“有这样的朋友吗?!”冥医先生的嗓门又高了几分。

“……杏花。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啊。”椅子在地上拖动,像是有人站起了身。

“我了解你,不代表你的每个决定我都要同意!总要有人站在你这边!”

“我不需要。”

“好,好,随你!”

冥医先生气冲冲地从默教授的办公室摔门出来,我吓了一跳,厚厚的一摞书全砸在了地上,飞起的尘土一下冲了我一脸。

他顿住脚步,又转头折了回来,蹲下身默默把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谢谢教授。”

“……精忠啊,”冥医先生轻轻把我拉到一边,“无论发生什么,请你一定要相信你的老师,要按照他说的去做,答应我,可以吗?”

他的表情严肃得跟平时判若两人,我心跳如鼓,只知道点头。

“……苍离他……太孤独了。”他絮絮说着,“我学再多济世救人的方子……也救不了他。谁都救不了他。”

“先生!”我情不自禁地脱口叫他,连声音都走了调。可冥医教授就这样消失在了窗口纷飞着烟尘的夕阳里,头也没回。

*

战火很快从艺术系蔓延到了中文系,关于默教授的不利言论一天多过一天。

父亲为我争取了一个离校实习的机会,目的不言而喻。我本以为默教授知道后会发火,可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师父……”

“你什么时候走?”

“这个周末。”

“周五到我宿舍来一趟吧。”

他那时应当是与我父亲商量好了,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而已。

我出了教学楼,正看到修儒站在楼下,眼圈红红的。

不知默教授是怎样斡旋的,冥医先生的事情最后果然不了了之。可如今,估计是压不住了。哪怕是欲加之罪,这样敏感的时期也会被放大无数倍变成不存在的铁证。

“冥医教授是怎样同你说的?”

“他说我跟他没什么瓜葛,少管他的事情……可是……”

“你该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就照他说的做吧。”我自己也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很快到了周五。

 “带上这些东西赶快走。”甫一进门,默教授便递给我一叠厚厚的书稿,“剩下的就自生自灭吧。”

“老师……”

不用多说什么,什么都是明明白白了。

眼睁睁看着最尊敬的人迈进坟墓是何等无力的感觉呢?虽然知道那是默教授的心愿,可我无法接受。

“那冥医先生他……”想到修儒的模样,哪怕教授会因此发脾气我也顾不上了。

“他……”默教授叹了口气,难得露出了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着边际地道,“修儒这时候应该离校了。”

传承这个词,真是残酷得不像话。我很想留下来哪怕帮他们一点点,可是我知道,我和修儒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才能传承他们最珍视的东西。哪怕现今的我们远及不上自己的老师那般优秀,但希望总是以活下去为前提。

没错,和从前不同,我冷静得不像我自己。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照着这上面写的话讲。”默教授一脸不放心,又递给我一个信封。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列举了他的条条罪状,每个字都是最恶毒的诅咒。

“我知道了。请您保重。”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涌,最后我却只是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我此生对默教授说的最后八个字。

*

我与徒弟的闲谈到这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所以师父与师祖从此就断了联系吗?师祖的书稿不是您……”

那孩子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声音越来越小,脸也涨得通红——实在孩子气得惹人发笑。

“没关系。我自己不想忘掉这些往事,也希望你们记得。”

如果那些恶毒的语言真正经过我的口,我将无法面对活下来的自己。我曾这样天真地想过。

可说多了,渐渐连自己都麻木了。

不止是师父,连父亲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那几年,我不止为自己活着。直到现在也是。

接到消息时,我竟一滴眼泪也没掉。关于他的死因有很多很多版本,有的说是抱着书稿投湖了,有的说在办公室里自缢了,还有的说是因为不知死活地写了反动文章,被抓起来枪决了。在那之前,他把笔锋对准了自己最真挚的朋友,那个他在每本书的序言里都要提到的人。

不过人没有了,其他的也都不再重要。

有为师父正名的声音出现,是这之后十年左右的事情了。不久,我在被翻修一新的江北大学见到了冥医先生。

他比我印象里的样子起码老了二十岁,还没开口,他的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你终于来了。”他说,“我等了十年,终于可以把他留下的东西交给你了。”

“老师他……留了东西给我?”我脑中一阵轰鸣,脑中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又一次鲜活地跳了出来。

那些我没有带走的书稿……还有……冥医先生他……这十年原来都在等我么?!

“先生……我……对不起,我来迟了。”我只觉得胸腔闷闷的喘不过气,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人的一辈子啊……太长了。”他望望窗外的月亮,“苍离他一定还在那边等我……我也不想再多蹉跎。”

“先生……”我鼓起勇气问他这个在心里积压了十几年的问题,“您爱他吗?”

“爱?”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东西,微阖着眼靠在了榻上。

“我不想让他孤独,在人世如此,在阴间也一样,仅此而已吧。”

“可您想过自己吗?您付出的与得到的又同等吗?”

“既然决意陪他走下去,又怎么会计较这些东西呢。傻孩子啊。”

*

不知幸或不幸,从来没有人察觉他们感情中天地不容的禁忌,可也从没有人知道他们曾互相交托生死。后来人说起默苍离与杏花君,只会或嘲讽或惋惜地感慨一句“白首相知犹按剑”,仅此而已。

我始终觉得这两人的感情太不对等,倒没有替谁不值。默教授肯把所有的温柔与耐性都留给冥医先生,自然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心门推开了那么一条缝,可冥医先生,他站在默教授身边,一生都站在他身边,需要的却是披肝沥胆的勇气。

修儒写信来说,先生走的时候是带着笑的。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从前教过我的许多老先生相继去世了,连我的侄儿们也都上了大学。修儒在同学里年纪最小,也同一个跟当年的他一样爱哭鼻子的姑娘在一起了。除了去学校上课之外,我依然住在佛寺里,过着半出家的生活。当我惊觉自己的头发已经斑白得不成样子时,老师的遗稿终于整理到了最后一卷。这些年来,虽然有被妥善收藏,那些薄薄的手稿还是现出了黄色。

我记得冥医先生说过,老师的书是没来得及写完的。只是我个人有个奇怪的习惯,非要从始至终才行,最后一卷也就一直没有打开。

直到此时,我终于明白冥医先生最后同我讲的那些话。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师和先生走时都会笑得那般安稳。

人的一生,真是太长又太短了。

我此生从未爱过一个人。我此生也不敢去爱一个人。

最后一卷手稿赫然是一叠白纸,只夹了一张已经薄得一碰就碎的画,右上角的印章则依稀刻着教授的名字。

画面上,正是微雨江南杏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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