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铸铜,执炬迎风。

【耀中心】昭昭

《梦华录》解禁应该有一段时间了......混个更。主要是耀和白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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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之事,著於竹帛,昭昭如此,不可胜数。”

——晋·葛洪《抱朴子·论仙》

【一】

民国二十二年,北平。

正是山河震荡风云变幻的年代,满城的飞絮却对此浑然不知,依旧纷纷地落得清华园里到处都是。国文系的新老师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着宋玉的《神女赋》,我却在担心昨晚捡回家的那只小麻雀。今天出门的时候忘了把笼子打开,它伤好了之后飞不出去,可别想不开了。

真是弱小又自由的生物啊。

一团柳絮飘到了我的鼻子尖,我最怕的就是这东西,在课堂上又不好做声,只得揪着领子压抑住没完没了的咳嗽。

我很想问问这位老师,枯朽的身体里,怎样让新的灵魂开出花来。他说过“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那么他理想中的世界又是何种模样呢。

“同学,你身体不适吗?”旁边的同学大概以为我要发哮喘。

“不要紧,多谢。”我向他摆摆手,握紧了胸前的玉佩。

国难当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我身边的人们开始崇信民主,崇信科学,崇信历史发展的规律,与从前不同,走在这个社会前列的人,再也不会把最宝贵的希望留给鬼神。

这似乎是好事,我却莫名觉得凄惶。

大概……冥冥之中还在期待着什么吧。

 “老师,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下了课,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来到讲台前。

“请讲。”老师推了推眼镜,笑容温文,似乎与那个笔锋犀利的斗士大相径庭。

“您相信这世间有神明吗?”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觉得可笑。对一个唯物主义者问出这种问题,不是明摆着自己上课开了小差么。

老师竟然笑了:“信,也不信。”

“此话怎讲?”我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心竟然漏跳了一拍。

“所谓神明,不过是人们塑造的用来给自己依靠的偶像,然而,明明那些偶像才是依靠人们的。”他指指我的心口,“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灿烂的文化也正与这对神明的虔诚密不可分。如果让我来说的话,从古到今,神明都存在于人的心中,那是谁都无法预估的蓬勃又伟大的力量。”

老师很快就被其他学生围住了,我则呆呆站在人群外头。他说的一点没错,我心底却有什么瞬间土崩瓦解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脖子上一直挂着的东西从衣服里掉了出来,立时断为两截。

放在这时,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认出它了吧。

我亦飘零久。千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那一瞬间,我眼前浮现过很多人模糊的容颜,最后,只剩下这一句词。

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人,也只能我一人。

【二】

我常常想,我记不起小时候的事情可能不是因为记性不好,而是我真的活了太久。记忆的尽头仿佛被云朵覆盖的长阶,每当我想去探寻时,总会置身五里雾中,甚至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可白泽是不一样的。

说起白泽这货啊……他当年“啪”的一声从天上摔下来,把自己摔成了一块毛饼好半天才缓过劲儿,饶是天生圣人的黄帝也吓了个够呛。

“重黎!重黎啊!快把这东西丢回天上去!”

这是我在人世间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抱着白泽的大尾巴哆哆嗦嗦地环顾了一周,只看到一群和我长得差不多但是大了不止一号的人型生物围成一圈,搓着手对着我俩干瞪眼。白泽朝黄帝的史官翻了个惊世骇俗的白眼,慢悠悠道:“圣王欲得天下,岂有拒绝我神兽白泽的道理?”

为首的中年男子一下变了脸色,恭恭敬敬地向白泽行了大礼。白泽虽然在人类面前架子很大,但好在有摆谱的资本。他口述,史官写,不知道写坏了多少支笔,才把白泽知晓的妖怪全都记下来。他好像还说了些别的什么,但我听不懂。

那天喷薄而出的朝霞里,隐隐飞过了一只很美的鸟。

“世人既尊你为圣,你切莫辜负他们。”白泽慢悠悠道了一句便消失了,摔了个屁墩儿的我扁着嘴懵了半晌,才“哇”一声哭了出来。

那时的我还不叫王耀,因为手臂上的龙纹,此后的很多年,许许多多的帝王将相,都叫我“龙君”。

“为什么白泽不回来接我了?”我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虽然和白泽一起在昆仑山上的日子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我总觉得那个温暖又安全的所在比这乌烟瘴气的人世要好上许多。

被问到的史官涨红着脸支支吾吾,被问到的君王则讪讪地赔笑:“龙君息怒,是寡人失职,寡人失职……”

“你不失职,白泽就会回来么?你们送的毯子,都不如他的尾巴舒服。”我被这些人气得够呛,往往翻个身就梦游神山去了,才不管他们。

那时的我,尚且连“华夏”二字都写不出,更不知自己肩上是比三山五岳加起来都要沉重千百倍的担子。

【三】

向我道歉的帝王死了一批又一批,白泽还是没有出现,我也就渐渐不再指望他。

人们说只有圣王降世的时候白泽才会来,那周文王算不算?秦始皇算不算?也许他是来过的吧,没准故意挑了个我睡觉的时间……

算啦。真要凡事都等他来再定夺,我都不知道要死上多少遍了。

不过啊,如果能再见到他,我倒真想考一考他——人间的歌从云门大卷唱到了楚辞汉赋,无所不知的白泽还是无所不知吗?

“龙君要不要喝酒?这是我特意派人从老家带过来的,你尝尝!”

杂七杂八的念想被大嗓门打断,我斜眼打量着这个大喇喇的楚地汉子,暗自腹诽果然文质彬彬的屈大夫只能有一个。

“龙君,你说寡人有生之年还见不见得到白泽啊……”那时还不是皇帝的刘老三醉醺醺地和我并肩躺在营帐边的草地上忙里偷闲地看星星,“寡人小时候就听人说,神兽白泽随圣王降世,寡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还是想做个好皇帝的。”

“你连好人都不是,还做什么好皇帝。”我白了他一眼。

“你就不能装个醉说点好听的吗。等再过几年寡人蹬腿翘辫子了可就没人敢和龙君你这么斗嘴了。”被嫌弃的刘老三又耍起了流氓脾气。

这话倒是真的。所以我最忌讳自己的人类朋友在我面前提什么死啊死的,我不想听。

因为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成真了。我当然也不敢许诺任何人永垂不朽的友情。

“白泽啊……我也很想见到他。”我伸手抓住了在夜风里飘荡的一颗蒲公英,心里却有些别扭,“哎呀你看他干嘛,不就是个丑兮兮的大老虎有什么好看的。”

“见不到也罢……龙君肯授命给寡人,寡人已经很感激了。”乐天知命的刘老三没有再问下去。

“哪里是我授命给你,明明是你自己抓住了时机啊。”我一时失笑,“要不然我才不跟你这种家伙一起玩。”

“我想也是。”刘季含混地应了,随即响起了一阵鼾声。

这人还真是蹬鼻子上脸!

我刚想把刘老三揪起来嘴炮三百回合,就有个好像在哪儿听过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响了起来:“你看你看,你们这不是都挺明白的嘛。”

有刺客?我擎剑在手来了个鲤鱼打挺,眼看要扛着刘老三跑路了。

不,不对——

是白泽。

轻云蔽月,天地冥冥,幽绿萤火间,银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当年你就这么不管我了,真不够意思。”我气呼呼地把白泽的大尾巴揉了又揉。

“这是你要守护的地方,我哪能老把你关在昆仑山上呢。”白泽贼眉鼠眼底环顾了一周,确认没有其他陌生人之后才变成了狐狸大小趴在了我膝盖上。

他能讲人话,却不会化人形,所以这次会面显得有些尴尬——万一刘老三醒过来之后把他当野味给炖了可就真流“芳”百世了。

“怎么跟通奸的幽会一样。”白泽忿忿道。

“合着你连这鸡鸣狗盗的破事都知道。”我绝望地捂脸,“这只神兽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我不是想来看看你嘛。”白泽委屈地摇摇尾巴,眼中的光芒有些暗淡,“你长大了,我就放心啦。”

这人世几经变换,我却未曾改变。如今在他面前,我容颜已改,他却一如千年之前。我心头一酸,差点掉下眼泪,喉咙却涩涩的像哑了一般。

我想说千年来无时无刻不萦绕心头的思念,想说这些年来见过的悲欢离合,想问他许多许多我还不明白的事情,把千年来的迷惑都问个够——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出来。以至于又过了一个千年,当我读到一个叫宋之问的人写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时,没来由地哭成了三岁小孩。

“你会回来吧?”最后,我只是这样问他。

“等你变得更强大时,我就回来了。”白泽用爪子和我击了个掌。

什么是强大呢?刘季会开创一个空前的盛世吗?白泽你又是如何得知呢?

难道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吗?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沁入骨子里,吹来了渐行渐远的歌声: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还真是无所不知的家伙。

“龙君!刚才是不是有人在唱楚辞?!”刘季揉揉眼睛,一脸茫然。

“是你自己归乡情切吧。”我没事人一样开着刘季的玩笑。

【四】

事实证明,刘老三蹬腿儿之后,确实很久都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跟我斗嘴,直到我遇到那个据说是夜郎来的一年有十三个月都泡在酒里的疯诗人。

“太白,你相信这世间有神明么?”

这些年来,我多了个习惯,每每酒至酣处,总要问问别人鬼神之事,自己都觉得神神叨叨的。我早已踏遍这浩瀚山河的每个角落,听过海风呼啸也听过驼铃清脆,见过盛世荣华也见过天下战火。

威震四海,万邦来朝,难道还不是白泽说的“更强”么?

“神明?哈,我便是神明!”李太白打了个优雅的酒嗝,学着着教坊里红巾翠袖的舞蹈转了一个潇洒的圈,目光如炬地说。

我想,可能是他家里蟋蟀太多,我听错了什么吧。这话要是给皇帝听到,还不知我要废多少话才能把这家伙从牢里捞出来。

诗仙又醉醺醺地对着月亮倒下一杯浊酒,“来啊龙君,同销万古愁啊!”

我在心里暗暗把他揍成了包子脸,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千千万万寻仙之人也皆是你这般么?”

“不过是给自己寻一个梦蝶之处罢了,龙君你啊。”李太白托着腮,看我的神情倒像是看小孩,“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便能得神眷的人呢。”

无缘无故便得神眷么……我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这千年风雨皆是我与这些昙花一般的人类共同走过,似乎是不需要白泽的。这样被单方面加深的牵挂,恐怕只是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认同吧。

“终有一日,我们都会被世人遗忘。鬼神亦然。”李太白突然正襟危坐,月色落入他眼中,皎皎生辉,“而你,王耀,你也一样。”

那语调斩钉截铁,直直刺进我心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被钉进了棺材。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我莫名有些沮丧,又有些恐慌,不敢再看那诗人桀骜的醉颜。

 

 

“王耀,你相信这世间有鬼神么?”

恍然间已不是太白四面漏风的家,我站在大明宫最高的楼台,有盛世入眼,有清风入怀。故人诘问过耳,我竟答得不假思索:

“我泱泱华夏,从不听命于神。只信这天日昭昭,明孝义仁德,通古今之变。”

原来这才是我心底真实的声音。

“如此甚好。”耳边一声轻笑。

四极雷动,八方风来。骤雨幕天席地,似乎要把最后一点关于幼年的记忆都涤荡殆尽。

“……白泽?白泽!”我在雨帘中跌跌撞撞地滚了一身污泥,眼前水雾朦胧,可还是凭本能追赶着云巅之上一闪而逝的身影。

所谓神明,难道都是人类的幻想,从未真实地存在过吗?连白泽也是我的幻想吗?

……那,自己呢?

我鬼使神差地把手放在了心口,直到确认了胸腔里还有什么在有力地跳动着,才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王耀?王耀!天都快亮啦你这是想在我这呆几天!”

李太白醒酒竟然比我快,这倒是头一遭。窗外明明还是黑漆漆的,连院子里那棵病怏怏的石榴树都看不见。

我惶然地抬手想擦去脸上未干的泪渍,发现手心里多了什么东西。

形如白泽的小小玉佩,正在灯下闪烁着澄澈清辉。

是鬼神离开了人,还是人消解了鬼神?迷乱荒芜的记忆到头来只剩自欺欺人,但那又怎样呢。此后的无数个千年,我还是会这样,无惧无畏地一个人走完。

“太白,你也是昙花一样的人啊。”我擦干眼泪,一时竟有些许感慨。

“我怎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李太白拈起他那撮小胡子,疑惑道。

【五】

“什么,你要送我礼物?”我瞧着那个跟晁衡一起来大唐的少年怯怯的模样,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自称来自日出之国,可气度上好像还是差了些。

到底还是个孩子。

“在下、在下听说持有这白泽枕便可得白泽神兽护佑,恶鬼莫近,夜夜安眠。听说耀君最近睡不好,所以就……”他支支吾吾地递给我一个老虎一样的小枕头,快速瞄了我一眼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枕头真是可爱得紧。

“傻孩子啊,你是哪里听来的消息。”我不由想起了前些天的那个梦,仍然心有戚戚。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似的瞪着我,攥紧的拳头连骨节都泛了白:“难道最近市井里传说的白泽现世都是骗人的吗?”

那孩子雾气迷蒙的眼睛盯得我有些发毛。哎,他还那么小,留一个白泽在心里,又何尝不可呢。

“啊,也许是真的吧。”我扭过头望着廊檐下掠过的飞鸟。

盛夏的日光,太刺眼了。

天日昭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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