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铸铜,执炬迎风。

【雁俏】天作之合(五)

*

“砰!”

书房里传来轻微的摔东西的声音。

卧室里的人本就没睡沉,听到异响便披了衣服轻手轻脚地摸到了书房。

“哈。”上官鸿信从没见过史精忠这么狼狈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老师又要挂人了?补考的也挂?”

“我吵醒你了?”史精忠红着脸,不知道是因为窘迫还是被学生气的。

“没。”上官鸿信把史精忠扔在地上的考卷拾起来,“就算现在时间有点紧,你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吧。”

“比不得你从来不用批补考卷。”史精忠一脸失去了梦想的咸鱼相,“师兄,我问你个问题。”

“如果问这个的话, 我也不是无条件及格的。”上官鸿信手里拿着史精忠班上学生只写了个名字的空白卷,“这愚蠢已经快溢出试卷了。”

“跟蠢人置气,我看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见史精忠还在对着那张卷子发狠,上官鸿信干脆把他提回了卧室。

本来学生重修也不是什么大事,史精忠生过气挂过人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系里领导突然找到他的时候,史精忠还在兢兢业业改着这学期的教案。上官鸿信前一天晚上大发慈悲地给他的教案捉了虫夹了私货,史精忠正对着一大片红色的批注眼前发昏。

“对质?对质什么?”

“有学生家长向系里反应说你故意针对学生,挟怨报复,虽然大家都不相信这事儿,你还是过去一趟吧。”

史精忠一边急匆匆往系主任办公室赶,一边在脑子里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回放了一遍。

难道是……那个交了两次白卷的学生?

真是看到鬼!他这时不禁想到了一个朋友的口头禅。

“您的孩子两次交了白卷,我实在爱莫能助。”史精忠好脾气地讲着道理。

接踵而至的是学生的母亲夸耀她的儿子如何聪明,甚至准备申请留学,如果不是老师的责任他断然不会做出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情。

“可是您应该清楚,您说的这些与我的责任并没有关系。”

“就是你!都是你的错!要不是我儿子讨厌你,要不是你……”情绪激动的女人突然涨红了脸,老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字来。

“您认为我在工作上有什么过失,尽管说出来。”史精忠觉得事情开始向着蹊跷的方向发展了,可并不知道这位母亲在掩饰着什么。

“要不是你、你干出那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这种人怎么可以呆在学校里!”

“我?伤风败俗?”史精忠哑然失笑,“那可否请您告知到底是什么事情?我实在不清楚。”

哭哭啼啼的女人最后也没说清史精忠到底伤了哪里的风败了哪家的俗,以及这一切与她的儿子有什么关系,大抵是自己看不起所以也羞于启齿。史精忠并不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这件事虽然系里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可从那位母亲的只言片语里,他似乎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味道。

他想,上官鸿信也一定发现了,只不过一直硬撑着不让自己知道。

他思来想去,自己与师兄在学校里确实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普通的师兄弟关系,了不起算得上私交不赖。那位母亲的指摘,想来只是他的学生拿他当了自己厌恶学习的挡箭牌。

歪打正着的造谣么……但愿仅仅是这样。

可接下来的几天里,史精忠才近乎绝望地发现,一切并不仅仅是这样。

所有的人都没有证据,可所有的人都可以随意向他身上投来暧昧的探寻的甚至厌恶的目光。人们总是热衷于带着些桃色与遐想的捕风捉影,自古便是如此。

一向以沉稳聪慧著称的史精忠突然感觉到害怕了。

*

赤羽信之介的邮件就是在这时候发来的。

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史精忠如蒙大赦,好像身边的氧气浓度都提高了一个百分点。

“这么得意,是伯父升官了还是史存孝结婚了?”

“是赤羽老师,他的研究所有一个项目,问我有没有兴趣。”

“所以?”

“我要出国。”

刚从浴室里出来正擦着头发的上官鸿信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神色,手里的毛巾也和他头发上的水珠一起掉到了地上。

史精忠有点儿心虚:“你、你那么惊讶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出过。”

“可你那时候没有我。”上官鸿信一记直球把史精忠搞得哑口无言。

“师兄……我、我只是离职一段时间,我会回来的。”

上官鸿信没理他结结巴巴的辩解,语气开始有些咄咄逼人:“你在害怕什么?”

“没什么。”史精忠低下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难过,“你是生意人,你该知道怎样把损失降到最低。”

窗外的蝉还在声嘶力竭地啼叫,刺耳的声音险险要遮盖上官鸿信的叹息声:“如果你觉得这样对我们都好,就去吧。”

他依然固执地认为史精忠是这世上与他最相似的人,不同的是,史精忠是不用向往光明的,这一点连他们的老师都比不上。

他本身就是个光明的人。

那曾经的一点点怨气,一点点不服,一点点对自己责任的迷惘现在看来都无关紧要——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世上仅存的光明消失。

所以上官鸿信没有问史精忠为什么愿意继续和一个只值五万块的家伙在一起,也没有告诉史精忠他曾亲耳听到他们冒死救回来的学生对别人说,上官鸿信,他竟然和自己的师弟是一对,这种人怎么配为人师表。

史精忠突然起身从背后抱住了他,热的眼泪在被空调吹得微冷的肌肤上缓缓流下。

他说天无绝人之路。他说一辈子很长,我们会有办法吧。一定有的,我们都这么聪明,对吧。

赤羽信之介的工作效率一向有口皆碑,事情甫一谈妥便催着史精忠尽快成行。

离开云州那天,上官鸿信去机场送他。

“要下雨了。”

上官鸿信抬头望着巨大的玻璃窗外停机坪上阴翳的天空,大概是在自言自语。

“不会影响起飞时间。”史精忠在安检口之前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笑说,“抱抱我吧。”

他们交换了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可史精忠竟然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好像这一去,就要永远失去他了一样。

上官鸿信目送他过了安检,上了电梯,一直到史精忠挥挥手走入自己再也看不到的地方,然后他轻声说,再见。

*

没有了史精忠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像从前一样,自说自话地上着课,每到下课时就一边抽烟一边跟学生们一起看上一段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歌剧。光影里的美人用各种语言呢喃着轰轰烈烈的爱语,最后却往往并不能得偿所愿。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上官老师会不会因此惆怅,反正他一年四季都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他其实很想告诉史精忠家里还有他忘记带走的东西,比如他们俩一起买的衬衣,他最喜欢的白瓷杯,甚至还有他挂在上官鸿信车上的琉璃珠子,这些东西都会让他恍惚间觉得史精忠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还想问问史精忠那对不值钱的银戒指是不是被他偷走了一个,自己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史精忠在海的那边给他打电话,说我这边一切都好,你呢?

他说,我也是,不会比你差的。

他没有告诉史精忠自己也递了辞呈。那天月黑风高的深夜里他跑到默苍离坟前,想要说点什么,可对着那人凉薄的眼光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在墓碑前安静地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许是站累了,他跪了下来。

后来啊,上官鸿信也走了,回他的大东北去当霸道总裁,下飞机的时候还被十二月的空气冻得打了个喷嚏。

“叟子啊你这是想造反吗?被我哥知道你辞职的事情你俩不得黄了啊?!”史仗义的反应夸张得出人意料。

“所以叫你瞒着他。”上官鸿信把一堆厚厚的报表放到自己办公桌上,表情漠然,“真黄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发觉被骗,他会原谅自己吗?真是。原谅有什么用呢。他把办公桌抽屉里只剩一个的戒指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酸溜溜地放了回去。

*

史精忠发觉自己被上官鸿信删了好友,是来到东瀛三个月后的事情。

他一开始以为是上官鸿信不小心,毕竟两人昨天才刚刚互道过晚安。可当他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时,对面的声音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史精忠的脑子尚且算是清醒,手却不受控地颤抖了起来。

“您好,云州大学中文系吗?我找上官鸿信……什么?辞职?”

史精忠这下彻底慌了手脚,在电话簿里来来回回找了三遍才看到史仗义的名字:“小空,上官鸿信这些日子干嘛去了?”

“我的哥,”史仗义大惊小怪地惊呼出声,“你不会啥都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羽国集团破产啊!”

“破……产?”史精忠重复着这个对教书匠来说有些遥远的词语,那边的史仗义语气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了上官鸿信辞职的事情,以及他拜托自己务必要瞒着史精忠。

“他人在哪儿?

“找不到人啊……”史仗义支支吾吾地说,“他名下的财产全都转移了,我甚至怀疑这货连身份证都换了,简直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小明呢?你问过小明吗?”

“他连你都躲,怎么可能把行踪告诉别人。小明都快被他气死了。”

史精忠跌跌撞撞地坐回椅子上,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看不清眼前的景物。窗外风平浪静的海无形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把他仅剩的冷静涤荡殆尽。缓了十来分钟以后,他拨通了最后一个电话。

“苍兔,你应该知道我要问什么。”

苍越孤鸣确实等了他很久的样子,条理清晰地讲了苗疆和羽国最后的几笔经济往来。

“羽国是乱在自己人手上,他已经做了最大限度的挽回。”苍越孤鸣听上去也有些心情沉重,“你的恋人,真是个非常优秀的人。”

“你能找到他吗?”

“现在还不能,但我会留意。你别着急。”

抱着资料进门的赤羽信之介被脸色惨白的史精忠吓了一跳:“你不要紧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史精忠强打精神挤出一个微笑:“没关系,只是有点睡眠不足。”

他想,上官鸿信一定正在面对的困难一定不亚于当年的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让自己与他一同分担。自尊吗?自负吗?

史精忠突然很后悔,他想,上官鸿信企图从苍越孤鸣手里抢走的那单生意可能是羽国集团的垂死挣扎,但他最后放弃了,那个计划还是回到了苍越孤鸣手里。也许史仗义说对了,他真的低估了自己在上官鸿信心中的位置。

可如今,大海捞针,自己又能去哪里捞呢。

“你有心事。”赤羽信之介坐在没完没了晃神的史精忠对面,单刀直入地问。

“我……”史精忠艰难地开口,却如鲠在喉。

“既然你不想说原因,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假期,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再回来。”赤羽信之介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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